第2章 贞禧二十七年.壹(修)

现在,她的三位堂兄皆登科及第、进了翰林院为官。李修却只能着内臣服饰,莫说是官袍了,文人衣衫都难得穿上几次。

不得不说,李修没被家族牵累的话,至少会是那一科的探花郎。当然,比起他的家世爵位,这点功名又算不得什么了。

惋惜归惋惜,前世李修是因滥情丢的性命。

一个无根之人,却能揽上秽乱东宫的罪名,同时与两名东宫选侍有染,最后他被太子赐杖毙,她姐姐悲痛不能自已。

或许李修走进皇城、沦为奴婢的那一日,已经完全失了读书人的风骨。

可能那一日,李修便死了。徐稚棠如是想,心中的叹息渐渐多了。

前世那么多遗憾,她重来这世间走一遭,当初的意难平,这次一定得全平了。

燕影掠过,徐稚棠醒了醒神。

她拨弄起佩戴在自己胸前的莲花玉,晨起时失魂落魄地思索重生的事情,早饭毕又被李修差人三催四请帮这个“认人”的忙,出来得实在急,戴错了姐姐的玉。

她与姐姐徐幼荷十岁始被接进宫中当皇后养女,吃穿用度与公主无异,言谈行止由宫中专门女官规劝教引。

森严宫规完全约束不住动若疯兔的她,只约束得了她姐姐那样娴静的人。

这不,她撇开了同在发愣的李修,提起裙摆小跑起来。

*

司礼监院门前,一乘抬舆落地。

司礼监掌印太监李拙移步下輿,他听到徐稚棠跑步的喘气声,唇角微微扬起、旋即压下。

待徐稚棠近前福身时,李拙瞥见她行了个极为标准的女礼,他笑得慈眉善目,不见平时的威严,就是一个极为寻常的老人家。

“小野,谁领你出来的?”

李修快步跟上来向李拙行礼,“老祖宗,是奴婢领二小姐出来的。”

李拙耸鼻,轻哼了一声,不满地斜眼直看李修。

“李修,你进司礼监三年,我这老东西抬举你三年。再怎么抬举,你也是奴婢,交给你的差事,牵扯小野进来合规矩吗?”

司礼监的规矩是李拙定的,无论李修如何辩驳,有理无理全是他错。

未等徐稚棠开口打圆场,李拙身旁的一名秉笔太监往李修脸上落下一记耳光,声响惊动伸出院墙的树枝上的雀鸟,雀鸟慌乱地振翅高飞,青黄的叶子扑簌簌掉落。

李拙垂眸,冷声道:“你带小野出来,可有回皇后娘娘?”

李修伏地,恭敬回道:“奴婢回过皇后娘娘。”

李拙:“皇后娘娘怎么说的?”

李修:“皇后娘娘说二小姐性子闷不住,只要在玄武门落钥前将二小姐送回坤宁宫去,便可。”

李拙扭头剜了刚刚掌掴李修的秉笔太监一眼,数落道:“孙贵,你这狗急咬人的性子该收一收了,今儿个咱家干孙女在,咱家说打人了吗?二话不说一巴掌呼下去,先不论李秉笔的脸会不会疼,折腾这么一出,仔细吓坏了咱家这胆小的干孙女,今日定揭了你这猴崽子的皮。”

说完,李拙示意徐稚棠跟他进司礼监值房。

尾随在后的李修自觉跪在值房门口一侧,一个小太监捧着《般若波罗密多心经》站在他左方,大声诵读,另一个小太监手持戒尺,边数数边打他手心。

值房门口另一侧,打李修脸的那个秉笔太监孙贵一样跪在那里,受着一样的打手心的处罚。

值房内,徐稚棠小口抿下一盏牛乳茶。

她最清楚干爷爷的脾性,打手心是一道开胃点心,后面的正餐是臀杖。

“干爷爷,还没入夏,您老人家火气这么大。”

紫檀木雕花大案后,李拙抱来一张伏羲式的“九霄环佩”琴置于案上。梧桐琴面,紫漆琴身,杉木琴底,这张古琴是斫琴名家雷氏所制。

他边用湿巾帕擦拭琴身,边道∶“底下人坏了规矩,喝苦凉茶都不消火。小野,别三天两头的往我这里跑,司礼监乱哄哄的,没得让那些不长眼睛的小猴崽子冲撞了你。”

“干爷爷会敲打底下人,哪里就能冲撞了我。”徐稚棠明白李拙教她不要亲近李修,神思开始游离,回想前世这些与她有关系的人的结局。

李修之死,直接要了她姐姐的命,具体的因果她不清楚。

李拙随意抚弄几根琴弦,音丝渺渺,不懂琴的人听了也知这是华贵之声,好似他指尖流淌的不是淙淙乐音,而是流水般的银子。

“小野,这张琴是江平布政使孝敬给我的,我不收这些底下人的雅贿,向他买下转送给小怜。赠你的琴尚在龚先生店中未取来,差几道工序才斫成。”

小怜是徐稚棠姐姐徐幼荷的小名,“怜”与“莲”同音,取自父母怜爱之意。

徐稚棠的小名是因她幼时被祖父抱在怀中,乱摇祖父用来占卦的龟壳,摇出一卦“潜鳞卧野”。男子卜得此卦占仕途,女子卜得此卦占姻缘,祖父为求她姻缘美满,故以“小野”作她小名。

“小野……小野……”李拙连唤了几声。

出神的徐稚棠方反应过来,敷衍道:“今日的牛乳茶甜口。”

“你这答的是什么?”李拙意味深长地望了眼门口,“冯子若也好,李修也罢,你母亲都向我告求过,该保该杀,我心中有数。”他叹了一口气,“李修是真可惜,没有‘樱珠案’,现在保不准是个少年儒将,他那出身,配个公侯小姐绰绰有余。”

李修出身岐阳王府,第一代歧阳王是大昭高皇帝的外甥,故李修是真正的皇亲贵胄。

不出意外,作为歧阳王独子的他将承袭王位,而不是在皇城内当伺候贵人的奴婢。

“干爷爷,就不能待李修好一点吗?”徐稚棠埋头盯着盏中奶白的牛乳沫看。

“我是想让这孩子认命,王孙公子有王孙公子的命,我们奴婢自有奴婢的命。”李拙话锋一转,认真地说:“小野啊,你真盼李修能好过点,就听干爷爷的话,学你姐姐一般疏远他,将他当作寻常奴婢看待。你若敬他,便是害他。”

话音刚落,一个小太监进门回禀:“老祖宗,李秉笔和孙秉笔的手心打完了,请您老示下,接下来当如何处置?”

“两个人去衣各自打十杖,司礼监上下得闲的都来瞧着他们,当了奴婢就得有个体统,一次两次坏司礼监的规矩,今儿个咱家罚他们,是要他们长记性,别日后丢了小命都不知道是怎么个死法。”李拙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话。

跪在地上的小太监唯唯诺诺点头,他生怕记差了一个字。司礼监的规矩是,老祖宗说过的话不复述第二遍。要是听差的人因此耽误了差事,他得自认倒霉,一顿臀杖是少不了的。老祖宗常挂嘴边一句话,那就是挨了打才能长记性。

“另去请坤宁宫的管事牌子邱公公过来,接徐二小姐回去。”李拙吩咐完,用蜀锦裁制的碧色琴囊裹放好手边的琴。

“干爷爷,我再陪您老坐一会子,唠唠闲磕。”徐稚棠掐准了时辰避到司礼监来,铁了心等玄武门下钥前一息再回去。

她可不想碰见那个人,多看一眼胃里就犯恶心。前世的她自姐姐死后,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抚育姐姐留下的孩子。她顿顿饭不离三碗苦药,喝得她嗓子倒了,后来说话沙沙的。

李拙下了赶客令,怕徐稚棠在他这里耽搁下去,会腆着脸皮为李修求情。

坤宁宫来人后,徐稚棠抱住那张“九霄环佩”琴,代姐姐向李拙道谢,经人搀扶上了软轿。

刚刚她借着出恭的间隙,打点了一番杖李修的几名掌刑太监。

她坐在轿内,心里头一直喊“慢点”“慢点”,抬轿的宫人健步如飞,却一点没颠簸到她。

穿过玄武门,进了顺贞门后,徐稚棠打算再磨蹭一会儿,主动下轿,说是要去寻清静地方练琴,不许人打扰。

*

天边晚霞似火,琉璃瓦顶一片红光。

徐稚棠抱琴踏上钦安殿月台东侧的汉白玉台阶,听到另一头传来女孩的凄厉哭声,像是承乾宫刘丽妃所出的万寿公主的哭声。

她循着哭声找去,躲在一处汉白玉围栏后,从围栏镂空处露出一对眼睛,小心翼翼地窥探四周。

月台西边那棵白皮松树下,万寿公主轻纱掩面,仰面朝天倒在草地上。

哭声渐无——

公主人已经不中用了,后脑勺不断淌出鲜血,额上有几道疑似猫挠出的血爪印。

徐稚棠只想避着太子,竟忘记了,今日是万寿公主意外从树上跌落身亡的那天。她运气极坏,正好撞见这晦气场面。

万寿公主的母亲刘丽妃不似中宫贤德,平日常仰仗为陛下诞育过皇女作威作福。如今她是宫中唯一身怀六甲的妃嫔,飞扬跋扈得更不成体统,连章皇后都不放在眼里,满心满眼只有陛下一人。

刘丽妃亲自教养出来的万寿公主娇纵恶毒,三番四次想毁徐稚棠和她姐姐的容。因万寿公主目前是贞禧帝唯一的血脉,这位金枝玉叶她们姐妹俩惹不起,只能尽量躲着不见。

“喵——”

一声慵懒的猫叫,将徐稚棠的目光吸引到白皮松树上,一袭红罗衮龙袍服掩映在郁郁葱葱的针叶中,那双黑眸,她永世难忘。

树上的抱猫少年正是太子,面白有如削玉,长眉若柳裁成,衣冠楚楚不假,输给禽兽十分。

他怀中的狮子猫,是徐稚棠她姐姐养的,猫儿名叫“汤圆”。

“公主——公主——”

听这几声焦急的呼唤,应是承乾宫中伺候万寿公主的乳母宫婢寻来了。

久居宫闱多年,徐稚棠深谙避嫌自保之道,不在此处逗留,抄了条偏僻的小径回坤宁宫去。

白皮松树上,太子独坐粗壮的枝干处,闲适地晃荡双足,对怀中的猫儿笑道∶“碧色衣裙莲花玉,吾猜,她是你的小主子徐大娘子,对不对?”

见刚才偷看自己的少女躲藏处遗落一方锦帕,他放跑了那只叫“汤圆”的猫,过去拾起帕子。

帕子也是碧色的,上头绣了一句诗——“月漏瑶琴影野棠,云吐清露洗心尘”。

他又想起少女身后背的琴囊,与徐家大小姐擅操琴的传闻合得上。

“当真妙人。”太子将锦帕敛入袖内,对远处承乾宫的那些乳母宫婢高声道∶“刘嬷嬷,万寿在这里,她爬树顽,不慎跌了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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