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贞禧二十七年.叁(修)

徐稚棠跑进庙内,这座庙说大不大,是几眼可以看尽的一进一出院落。

进大门后,左右两边是给香客休息的厢房,正殿供奉十二花神。

庙祝出来接待徐稚棠,说厢房客满,且全是烧香的女客,打量她一身男装,只能借正殿暂容她避雨。

徐稚棠谢过庙祝,穿过游廊,迈进正殿。

正殿内停有一顶花轿,并一伙吹打喜乐的送嫁人员,另有轿夫、喜婆,不一一细表。

小春向庙祝借了火盆过来,和徐稚棠坐在殿中西角一根大柱旁烤火。

花轿内传出女子的嘤嘤抽泣,好不哀切。

徐稚棠差小春去问新娘子为何而哭,她怕新娘子被人逼婚,若是如此,她必要挺身而出为新娘子主持公道的。

小春回来禀道:“二爷,你说巧不巧,这家新娘子是张家铺子那张大娘的女儿。她哭,倒不是为夫家不中意而哭,她夫君是个家境富庶的秀才,她是为自己的嫁妆而哭。”

徐稚棠伸长脖子去望,数一数,花轿旁有二十八抬嫁妆。

听小春继续道:“张大娘是张姑娘的生母,张姑娘她爹还有一爱妾,正是那妾霸占了张姑娘的嫁妆,这二十八抬嫁妆全是空箱子,分文未有。”

徐稚棠记起来了,张钤与他父亲关系恶劣,因他父亲宠妾灭妻,极不待见他母亲。

前世张钤父亲去世,他那时已经是内阁首辅,本该为父丧守孝三年,张钤没有。后来六科廊的言官在朝上揪着他骂,骂他忤逆不孝、不遵礼法。

那日散朝,徐稚棠碰见了张钤,他很委屈地对她说:“娘娘,毁臣一生之父,难道不能弃了吗?”

那是徐稚棠第一次见张钤狼狈的模样,他这样的人啊,只有他让别人狼狈的时候。

“小春,这旁边有一家银号,你拿着我的印鉴,去兑能装满这二十八抬嫁妆的银两来。”徐稚棠递给小春一枚玉印,她生在魏国公府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天生最不缺的就是金银。

小春疑惑,“张姑娘是救过您命吗?”

徐稚棠望着花轿,“这样大喜的日子,她穿那么好看的凤冠霞帔,为这些小事哭花了妆,多不值当。也算她有家人救过我的命。”

她想起《锁麟囊》中一句戏词,“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

于她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对张钤姐姐来说,事关她日后在婆家的脸面。

女子就该为女子撑腰。

几炷香后,小春带着银子回来了,二十八抬嫁妆箱笼里,装满了白花花的银锭子。

送嫁的张大娘朝小春又跪又拜,起先不肯接受徐稚棠的好意,小春费了许多口舌,并将徐稚棠的原话转达,张大娘再三言谢。

小春回到徐稚棠身边归还印鉴,还带回了张姑娘的喜扇一柄,“张姑娘要您一定收下,扇面这幅麒麟送子图是她亲手绣的,她请您去她夫家喝一杯喜酒。”

徐稚棠摩挲着扇面栩栩如生的雪麒麟,前世嘟嘟也送过她一副这样的刺绣,麒麟送子,宫中妃嫔千盼万盼的祥瑞吉兆。

她没有这样的意愿,与自己讨厌的人生儿育女,对出世的孩子来说,既不公平,更是一种迫害。

雨后初晴,嘹亮的唢呐声响起,锣鼓喧天,轿夫担着那顶花轿出了花神庙。

张姑娘这一世嫁的不是嘟嘟,可以儿女双全了。

也算了了前世张钤的一桩憾事,他不喜阉人,因他固执地认为,是嘟嘟毁了他姐姐的一生。

当太监的菜户娘子是件羞耻的事,在带有偏见的世人眼中,这些侍奉阉人的女子与娼妓无异。

*

徐稚棠带着小春跟了张姑娘的花轿一路,前面似乎出了什么事情,拦了送亲队伍的去路。

送亲队伍怕耽误良辰吉时,改道而行。

小春坐在马背上远眺前面的热闹,唇角扯了扯。

“那边闹的是刘丽妃娘家侄子,看这情形,好像是在强抢民女。”

徐稚棠见小春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白了他一眼,“那你不赶紧上,帮帮刘公子马下可怜的姑娘,我知道你带了锦衣卫出来。”

小春摇头,“锦衣卫是殿下派出来护您周全的,那穷人家的姑娘,配吗?”

徐稚棠重拍小春的马屁股,登时小春如离弦之箭,射到刘公子那边。

刘公子坐在马上,手上除了一根马缰,还有一根麻绳,麻绳另一端拴着一个十五六岁的瓜子脸美人小娘子。

小娘子躺在地上气喘吁吁,她被刘公子骑马拖行一路至此,身上衣裙褴褛,露出大片渗血的肌肤,脸上几道血红的鞭痕。

刘公子见小春闯到跟前,很是不屑地问:“怎么地?打抱不平?还是单纯借个道啊?”

小春讪讪道:“借个道,借个道。”

小娘子艰难爬到小春马蹄子下,搂紧了马脚哭求道:“公子……行行好……救救奴家……”

小春急欲脱身,甩下鞭子要落到哭泣的小娘子身上,徐稚棠骑马赶上,用自己鞭子卷走了小春的鞭子。

徐稚棠散了自己的头发,发丝在风中飘扬,散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

刘公子眼珠子滴溜溜在她身上打转,哈喇子都要掉地上了。

徐稚棠朝刘公子抛了个媚眼,娇声道:“公子会疼人吗?娇滴滴的小娘子让您这样作弄,奴家有心与公子亲近,只怕落得与这小娘子一般下场。”

刘公子抬袖揩了嘴角的口水,“不会,不会。这小娘子烈性,不愿从我,我才与她玩闹一番。像姑娘您这样的仙女儿啊,跟了本公子,管你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

徐稚棠妩媚一笑,酥倒了在场众人,小春也看呆了。

“我也想与公子玩闹,人都说‘嫁汉嫁汉,吃饭穿衣’,公子愿许奴家多少钱?”徐稚棠含情脉脉地望着猥琐的刘公子。

刘公子常年流连烟花之地,江南八大名妓加起来,也没有眼前少女的五分颜色,“若为美人,一掷千金又有何妨?”

小春在旁边瞧着,怕徐稚棠再妩媚风流下去,这刘公子兽心大发连她一起抢回家,那他可就没法子回东宫向太子爷交待了。

徐稚棠:“奴家想着公子这份痴心,倒不爱金银俗物了,只想试探公子身子骨可好。”暂压住心头恶心。

刘公子舔了舔唇,“如何试探?”

一说便着道了,徐稚棠笑道:“入夜是在床帏后试探,这青天白日的,在马上试探,如何?”

刘公子想歪了,立刻答好。

徐稚棠似笑非笑,示意小春用麻绳套住刘公子的脖子,没等刘公子反应,牵着麻绳另一头的徐稚棠扬鞭策马。

落马的刘公子被拖行在地上,身子挺尸样地僵了,舌头伸出得老长,面露青紫之色,窒息憋屈。

刘家的仆人想要上前解救自家公子,小春喊出便装锦衣卫将他们揍了一顿。

那受伤的小娘子被小春命人搀起,他肉痛地给了小娘子一颗夜明珠,另赠了五十两银票。

“记住了,我叫小春,是你的大恩公,日后烧香拜佛时,你得向菩萨衷心祷告,保佑小春恩公下辈子做个真男人。”

小娘子连连告谢,收好珠子银票后,问道:“小春恩公,您现在不是真男人吗?”

小春翻了个大白眼,拈起兰花指支使一名便装锦衣卫,叫他好生送小娘子回家。

“徐二娘子小祖宗哎,您悠着点跑,好歹让刘公子他换口气歇歇。”小春扭腰摆胯,扯着尖细的嗓子朝徐稚棠跑去。

忽然,小春身上挨了一鞭子,没留意从哪里窜出几个东厂番子,不光绑了小春,还捆了徐稚棠。

几个便装锦衣卫刚要冲上来,与这些东厂番子互殴。

徐稚棠使眼色不准他们上前,东厂番子将他们一起抓了。

押徐稚棠他们回东厂的马车上,小春蹲坐在徐稚棠身旁,与她耳语,“徐二小姐,您又有什么鬼主意?”

徐稚棠:“反正嘟嘟管着东厂,他们不能拿我怎样。”她玩味地看一眼小春身下,“你得小心哈,你把刘公子害得半死不活,他叔叔刘千户肯定不会放过你,八成将你阉第二次。”

小春瞪大了眼睛,惊恐道:“奴婢几时害过刘公子了,是您骑马拖得他。”

徐稚棠:“是吗?我这人记性不好。你要我等会儿到刑房说真话也可,欠我一个人情。”

小春咬咬牙,“欠,欠您一百个都可以。东厂刑法酷烈,您一定得保住奴婢这点根芽啊。”

徐稚棠后背贴紧车壁,开始闭目养神,小春当真不经吓,这样墙头草般的小人,前世竟能扳倒她干爷爷李拙。是宫里滋养坏人坏心,还是坏人都住在宫里?

下马车后,东厂番子推搡徐稚棠、小春进了一处高墙封锁的院落,过二重门,两厢一排房间便是东厂刑房。

一名东厂番子道:“这么漂亮的姑娘,等会儿断手断脚的,可惜啊。”

另一名东厂番子摸钥匙,打开一间刑房,“有什么可惜的,得罪了刘千户的侄子,就是得罪了宫里的刘娘娘。”他见房内有人,“诶,这间刑房几时关进人了。”

徐稚棠好奇,往里面看,那站在东墙下的郎君正好与她四目对接,面庞有如白玉,眉骨高扬,黑眸细长深邃,鼻尖有一点米粒大小的胭脂痣。

张钤,是张钤。

她的心狂跳起来,嘴角扯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

张钤面如冰霜,转身向壁静站,单薄的囚衣凸显出他后背蝴蝶骨的形状。

一东厂番子边将徐稚棠推进了门内,边道:“那个叫张钤的,明日刀子房的孙爷爷有空,他下刀快准狠,给你断根是你的福气。”

“咚”的一声,刑房的铁门阖上。

站在徐稚棠身旁的小春道:“奴婢就是孙爷爷净的身,他老人家技术好,奴婢割了一点也不痛,切口漂亮。”

断子孙根?徐稚棠记忆中,前世她每回见张钤,都能瞧见他下巴上新刮的胡茬。

太监身子,能长胡子?前世张钤迟迟未娶妻生子,难道他那儿不行?

“张稚奴,你为什么要进刀子房?”徐稚棠近前,不太识趣地戳了一下张钤的腰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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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公子一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