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楼罗,是不会做梦的。
但会被戾气缠身。
也不知是当年叛下天界时,动了心性,还是后来行走人间,战乱离散,入目皆是污浊。她身上沾染的戾气越来越重。
每每调息打坐时,一时不慎,便容易遭其反噬。
那是一段她逃不开的记忆。
在凡人口中,或许是称作梦魇。
梦魇里,有天界的巍峨广厦,云卷云舒。有她在战场上的同袍,有道貌岸然的神仙。还有……
她的族人。
满脸悲愤,面目全非的族人。
“梵音!”有高位者厉声喝,“你迦楼罗族狂性大发,大闹天界,你如今打算作何交代?”
“交代?”
迦楼罗王提剑森然,剑尖直指对方胸膛。
“我还没有问,你们这些鼠辈,在战场上一个个不知迎敌,只盘算着龟缩苟且,各谋私利,将我的族人推出去做牺牲品,是否该给我一个交代?”
“战场瞬息万变,岂能预料,你想要本神偿什么?”
“偿命。”
她冷冷吐出二字。对方惊恐的双眼,映出她手中长剑金光。
却在剑锋抵达对方咽喉的一瞬,被强拦下。
“天帝?”
她眯起眼睛。
天帝花冠云鬓,宝相庄严,神情似乎悲悯。
“梵音,你的族人在战场上,不幸中了冥界奇毒,以至于心性大乱,不辨敌我,反倒将天界搅得人仰马翻,风雨飘摇。此乃无人愿意目睹的大不幸。”
“为今之计,只有忍痛将其镇压,方能保天界无虞。天界安稳,便是三界太平。”
“本帝和诸神,都不会忘记迦楼罗族做出的牺牲。”
“你身为天界战神,想必一定明白以大局为重。”
……
大局。
狗屁的大局!
“众神欺我族人骁勇,在战场上毫不掩护,将他们推出去送死时,怎么没有人谈大局了?我真是烦透了你们这群假仁假义的神仙。”
“梵音,你要反吗?”
“反了又如何?”
“你忘了当年,你率族人效忠天界,向本帝求的是什么。”
“我能求,也能不稀罕。”
迦楼罗王张开遮天羽翼,一双碧色眸子,瞬间暴涨为赤金。
“你这天帝既当得偏私,不如换我来当!”
金羽明光熠熠,掠过众神的喊叫奔逃。
她的族人大喜过望,一个个脸上都闪动着多年不见的神采。
“与这些虚伪自私的神仙枉称同袍,早就把人恶心透了。”
“就是,我们一族本是逍遥自在,快意山水,受了他们多少年闲气?”
“追随尊上,夺下天界!”
迦楼罗一族,古来善战。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能在当年她与天帝立契,自愿效忠后,令天界如虎添翼,所向披靡,令冥军胆寒不已,多少年来不曾讨到过半分便宜。
她并非不知,天界有多少人嫉妒她一族战功赫赫,封赏无数,抢尽风头,只是从不敢在她面前造次,漏出一字半句。
她懒得理会,只当从没听说。
直到今日。
既然旁人不要脸,她也就不给了。
没有人能与迦楼罗抗衡。
即便贵为天帝,也不过是略微多支撑些时候罢了。
迦楼罗王杀红了眼,剑锋所到之处,管他这个神女,那个尊者,曾经不可一世的一张张面孔,都要在她手下化作尘灰。
记忆中,仿佛是有曾经与她交好的天将,试图劝她冷静,也只被她挥开,不许她们多管闲事。
直到远处传来一阵欣喜的呼喊。
“是霁晓神君!”
“谁去请的师祖?”
“梵音与他情谊最深,他来了,必是有救了。”
已经剑指天帝的人,终究回了一下头。
“爹爹?”
来人衣袂翩然,长发胜雪。
降落在她身边时,似有一阵春风来,将周遭的血腥气都涤荡得干净。
他说:“阿音,停手吧。”
“连你也拦我?”
“你若此刻将天界荡平,固然能解一时之恨,但杀业太重,必将恶堕,你与迦楼罗全族,将永无重返正道之日。我怎忍心见你如此。”
她低头,凝视手中长剑片刻,复又笑着抬起头来。
“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这个破烂不堪的天界?也对,若真要论起来,这里大半的人还要叫你师祖。”
“阿音……”
“无妨。你我父女之称,本就是早年投契时,随意认的,不必当真。”
她沉下脸,眸中戾气丛生。
“如今道不同,便不相为谋!”
“你要……对爹爹动手吗?”
“滚开。”
“你狠不下心。”
“别不识抬举!”
一剑过。
霁晓神君望着被削下的一缕雪白长发,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阿音,你心中太痛苦,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闭了闭眼,掌心光芒中,凭空出现一幅长卷。
“我这里有一幅画卷,名为浮生梦,其中幻境美丽,四季如春,有渔樵牧歌,无征战离乱,乃是一处真正的世外桃源。”
“我还听闻,有一件宝物名为流光菩提,能解你族人身中之毒,只是如今遗落人间,需得去寻。”
“画卷中不知年月,你可将族人封印其中,留待来日。”
“你若依我言,尚能保迦楼罗全族平安。而若屠尽天界,堕入恶道,难道便不怕辜负他们对你的敬重吗?”
“阿音,你自己选。”
迦楼罗王沉默了很久。
久到眼中暴戾的金光,一点一点褪去。
“你赢了。”她伸手接过画卷,“你保住了你庇护的天界。”
一片劫后余生的抽泣声里,天帝从她剑下起身,勉强整理了衣冠,端起讨好的笑容。
“梵音,本帝知道你与族人受了天大的委屈,为表嘉奖,决意加封你为……”
“少来这套。”
她一眼都没看对方。
“你那些不值钱的破烂官衔,自己留着吧。我活着一日,便与你们不共戴天。”
她念动咒诀。
长卷展开,光华大盛,将身中奇毒狂性大发的迦楼罗们,尽数收入卷中。
最后被收进去的,是一个半大孩子。
她睁着清亮的眼睛,问:“尊上,您为什么要把我们关进去呀?是我们不乖吗?”
一生不会哭的梵音,用力闭了闭眼。
画卷徐徐合上,被她背在身后。她一言不发,转身向下界走去。
身后霁晓神君唤她。
“阿音,日后爹爹若有流光菩提的消息,一定及时知会于你。”
“我不稀罕。”
她轻蔑抛下一句,却终究回头,扫视了一眼一片狼藉的天界。
“你见过初岚吗?”
“他……没有。”
于是迦楼罗王笑了,放声大笑,目光厌倦至极。
“可真有意思。平日里我多杀几个冥军,他都要与我说苍生,说慈悲,我还以为他有多重情重义,没想到一旦我族人出事,他连面都不敢露,避我如蛇蝎。”
“亏我此战前,还曾打算……”
“罢了,当真是恶心至极。”
她身负长卷,振翅而去,再也没有回顾。
从此,三界之中众说纷纭,传她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她有几分气魄,只可惜牵绊太重,失之果决,为了保族人一个将来,连唾手可及的天帝之位,也肯放过,终究不是成大事之人。
有人说,她太过自负,既没有护住族人,又拒了天帝为息事宁人而给的封赏,好端端的一个神族,如今成了流浪下界的破落户,半点好处都没有捞着。
也有更清楚些内情的人,笑得肆无忌惮,道是她当年因有求于天帝,自愿率全族为天界效命,最终求的什么,是没见着,反倒落得这步田地。
真是让人笑死了。
她没有理会,背着身后用黑布缠裹的画卷,在凡间四海行走了两百余年,没有找到霁晓神君所说的流光菩提,只收了两只小鸟做属下。
日常在她身边斗嘴,叽叽喳喳,总算也多几分生气。
再后来,连有关她的传说都少了。
总之天界还是那个天界,从她剑下逃过一劫,还做他们道貌岸然的神仙,常年与冥界征战不休。
夹在当中的人间,也不能独善其身。
凡人寿短,王朝更迭如过眼云烟。纷纷扰扰间,更没有人还能记得她。
三界少了一个迦楼罗王,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而无论是霁晓神君,还是她离开天界前,最后忍不住问了一句的那个人,这些年来,确实也没有再见过。
应当是没有吧。
正在闭目打坐,深陷当年旧事的梵音,忽然皱了皱眉。
身上被盖上了一件什么东西。
柔软,厚重,很烦人。
她猛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她在回忆里没有见到的脸。
她霍然起身,对方毫无防备,一下被她推出去几步。
男子摔在地上,撞出沉闷的一声。他捂着肩膀,不敢起来,连眉心都不敢皱紧了,只是声音轻轻的,忍着痛。
“尊上?”
他不是初岚仙君,只是一个面貌肖似的凡人。
迦楼罗王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她刚想说,你自己起来吧,离得远些,不要来触本座的霉头。目光触及地上的一件事物,却顿住了。
那是她起身时,没留意滑落下去的。
一床被子。
被她摔在地上的那个男人,想给她盖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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