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猜我怎么找到你的？”
第二天一早，魏林从萧泽躺过的医疗床上爬了起来，刚好遇见进来穿戴整齐的萧泽。一时尴尬，他没话找话道。
“你给我的那个模块，还记得不？”
萧泽的脸上此地无银三百两。
“都这样了，还装什么装？”魏林道，“第二星系医院的大门就是它打开的，你当时还跟我说什么，只能开简单的锁？你……”
他兀自停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只是顺手。”萧泽说。
人口所新药上市的进程很是顺利，除了唧唧歪歪的伦理所。
万念琛本以为稍微施点压就没事了，谁知道伦理委员会嗓门最大的那位Omega，是方家的儿媳。他已经去找过方家的人了，对方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拖着不理会。他烦得很。
各路神仙都请过了，谁都想分一杯羹，谁都不愿意出点力。眼见伦理委员会的批准就是下不来，万念琛终于有点急了，他打算用点其他手段。
这“其他手段”他也不是没有用过，只不过要去动方家的儿媳，那必须得神不知鬼不觉。不然，原本有的好生意，那可就要黄了。
这些年来万念琛受着技术人员们的拥戴，早就被推上了人类进步先锋的台子，他很享受，并且也是不愿意下来的。
谁才能办这事呢？万念琛想了想，这药如果上了市，受益最大的甚至不是他，反倒是那位姓白的。他心里啐了一口。
他既烦那姓白的，又因为姓白的滔天本事，拿他没什么办法。但凡不给姓白的分这杯羹，他也就没有什么先锋可做了。
那帮搞科研的，整天嗓门大的很，真要做什么，可是一点忙都帮不上。
万念琛心里叹了叹气，预想了帐上漂亮的数字，还是联系了白崇武。
终端上，荀远和他的聊天记录堆积如山，但都是以往的。他又是一阵烦闷。这些天荀远一直不见人影，身边少了个人候着，他觉得有些不便。
更烦的是，他多次施压换来的搜索结果，还是和荀远被魏林劫持的第一天时一模一样——什么也没有。这么些天不见，他开始不安。
万念琛在给白崇武联络的末尾重申了找到魏林的重要性，本欲添上“荀远”二字，手指动了动，又算了。
放下终端，他感慨地对着窗户舒展身体，觉得如此运筹帷幄，稳住八方，这些年来不惧沉浮，乘风破浪，实属不易，实属伟大。
万念琛欣赏了一下镜中的自己，舔了舔嘴角，选择性忽略掉眼角的褶皱，满意地笑了。
白崇武很快回了个“好”。
万念琛眉头舒展。
伦理所那位，虽然是方家的，但既然嗓门这么大，那还是不要说话的比较好。
脑海角落里有个声音说，方家应该也不喜欢这款的吧？他估摸着，觉得自己卖了那位叱咤风云的家主一个大人情。
几天后，陈挺敲开了万念琛的门。
关于新药上市，万念琛这里能做的事已经不多了，而且后期他投入的时间和精力实在太多，这几天他只是机械地出现在实验室，等待伦理所的一锤定音。
荀远仍然没有回来。他开始急了，一味地问白崇武魏林的下落。
对此，白的回复竟然难得地从“魏林不值得”，变成了“正在着手”。
万念琛很好奇，究竟是什么让他转性了。他也知道，一个前军部Omega而已，根本不值得投入那么多人力物力去抓，更何况现在是新药上市的关键时刻，他们关心这个还来不及。至于荀远，那就更不值一提了，他提魏林的事已经有点不好意思，“荀远”二字更是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他虽然烦白崇武，但也不想被看成分不清主次的傻子遭笑话。
但不知怎的，白崇武的口风一转，他竟然鬼使神差地给陈挺提了一嘴：“找到荀远了告诉我。”
陈挺没理他。
魏林一事，在几人经历惊心动魄的逃亡时，在U98的舆论界慢慢发酵。起初站出来的那拨人，以王钦为首的，实际上是小部分。
关于魏林作为一个Omega却非要参军这件事的批判是多种多样的，出于对魏林遇害战友的同情，觉得他能力不足还非要搅局的嫌弃，当然也不乏对于庄司令当年任命他的质疑，还有各种揣测他们真实关系的说法，等等。
最多的，还是出于Omega角度的思考。许多人不耻这种行为，一些访谈类节目把Alpha和Omega之间的复杂互动以及情感关系，翻来覆去地分析，也有许多人津津乐道。
渐渐地，一个说法流行了起来——做Omega别太魏林。谁若是被当众说了句“你别太魏林了”，总有网速快的要站出来给网速慢的解释一下前因后果。解释完毕后，便原地等待众人了然的哄堂大笑。当然，也有玩笑开过了的，那就是其他的情况了。
并没有人关心荀远。
作为一位无名助理，人们只是“知道”了这是一件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好像没有什么值得人在意的地方。
伦理委员会那位年轻的Omega终于安静了之后，万念琛放下了心，见不到荀远的担忧也一举淡了。
带有伦理委员会两片羽毛徽章的漂亮文件呈到面前后，钱亦文终于不再装傻，积极地动了起来。
陈挺告诉他们，他去和方家联系了一下，方家发过话了，那便是好了。那位说话还是算话的。
自魏林将萧泽带回那晚，他哭得崩溃一次，就再也没表现出过什么明显的情绪。
为了跟进外界的一切，每日众人会聚在一起收看一些新闻。新闻过后，往往是一些更加日常轻松的节目，但对于目前的魏林来说，这些日常有些针对他了。
每次出现不同的人对他的种种指指点点时，萧泽都会第一个切换频道或者是关掉终端。魏林也会默不作声地起身离开。
伦理委员会发出许可那天，他们得知人口所新药上市的日子后，便打算在万众瞩目之时将他们知道的所有都公之于众。
忧虑笼罩了小小的安全屋。大家都尽可能地将证据链准备充分，因为不确定具体能掐断直播信号多久，所以他们打算将证据直接发去各个子星系的云端数据库，至于说多少话，说什么，倒没有特别侧重。
萧泽很担心魏林。
8098年冬，人口所Omega腺体诱导剂上市前两天。夜深人静，萧泽眨巴着自己全新的眼睛，根本睡不着。他小心翼翼地起身，努力不吵醒隔壁打呼的年轻Alpha，向卫生间走去。
简陋的隔断后，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见到皱着眉睡着的魏林。放有医疗舱的房间传出轻微的声响，门缝里漏出闪烁的光。
萧泽蹑手蹑脚地挪了过去，门没关，他把脸凑过去的时候不小心碰开了。
目光对上门内的人，他有些尴尬，正要退出去，对方向他招招手。
魏林随意坐在医疗床上，面前的全息屏幕上是关于他的事件的报道。Omega、Alpha、有钱的人、没钱的人、军部的人、联邦大学里的人、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都在对他口诛笔伐。
即便魏林将声音调得细微，那些词句还是一个比一个刺耳，萧泽慌不择路地想要找到控制全息投影的终端。
“哎。”魏林哼了一声，拦了拦。面对萧泽投过来疑惑的眼神，他解释道，“我想找找线索，你被关起来的线索。”他在做些地毯式搜索，将能接触到的信息源都筛查一遍。
可这屏幕上播放的，哪里是什么线索？这些天U98的大新闻都围绕着屋里的两位，重点又很明确。
一行又一行的文字从眉飞色舞的各色人等嘴里蹦出来，拆解着魏林，又像刀子一样划拉着萧泽的心。
可魏林不让他动，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半晌，萧泽支支吾吾地问：“你还好吧？”
魏林脸上没什么表情，倒是很专注地看新闻。
萧泽凑了过去，坐在他身边，以至于有些挡住魏林的视线。
关切的目光很灼热，魏林难以继续集中精神。他按下了暂停。
“我还好，我没事啊。”他答道，甚至笑了笑。
萧泽的目光更凝重了，他伸出手，悬在半空，有些不知所措。
“魏林，你，你不要勉强自己。”
空气里一片安静。
“我自由了。”魏林说。
“嗯？”萧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宣言冲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又见魏林嘴角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弧度。
魏林抬高了音量，“我说，我，”他笃定地对上萧泽的视线，直面那两枚深邃的瞳仁，“我自由了！”
萧泽蒙了：“为什么？”
魏林抓住他的肩膀，四目相对，声如洪钟道：“我，魏林，联邦总军校第8094届优秀毕业生，前十九号子星系探索舰队总司令，现——哈哈，现在算你联邦大学萧教授的保安？”他咧开嘴，“——是Omega！我是Omega！”
萧泽惊了，但还是顺着问了下去：“对，你确实是Omega，怎么了？”
“没错，对——就是这样！怎么了？那怎么了？我是个Omega，那又怎么了呢？”魏林捏了捏萧泽，又松开，两手在空中划了个舒展的弧线，手掌摊开，像是在谢幕，又像是在邀请。
萧泽想握住，他有点害怕，害怕眼前的人会一个不经意就消失了。
“他管老子是什么呢？！老子是Omega、Alpha，或者一台机甲，还是一瓶营养液，一棵树，一朵花，通讯终端，驱逐舰，”他喘了口气，“或者我是这个安全屋，喏，是那扇门也行，”他指了指远处边界模糊的门，“还能是军部大楼，哦，还可以是你那颗钧矿——”他大声地笑着，“那又怎么了？那都无所谓！”
萧泽握住了他半空中摊开的掌心。
魏林没停，他把交叉的手举了起来，端详了一下，贴在自己的下巴上。
“我是什么，我是谁，那又怎么了？怎么了？！”
萧泽的疑惑仍然是琥珀色的，圆溜溜的。
“我就是我啊。”
魏林大笑。
“是，是这样的，你就是你。”
萧泽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更困惑了。琥珀色的瞳孔映出的世界突然有些变形，接着，一滴热乎的水珠顺着脸颊滚下，世界又变得清晰起来。
他向前靠了靠，魏林的胳膊自然地被他接住，他从两肋间抱住了魏林。
虽然困惑还是占了大头，但他和魏林一起笑着。
“你就是你，魏林就是魏林。”
“魏林就是魏林，我就是我。”
顺势，魏林也环住了他。
“魏林。”萧泽的头自然地搭在魏林肩上，轻声唤道。少年人的头顶不知何时，悄悄地和军官齐平了。
“嗯？”魏林看不到萧泽的表情，他贪婪地感受着臂弯里的温热，模糊地回应着。
“你辛苦了。”萧泽说。
“……嗯，”呼吸萦绕在耳畔，吹得萧泽热热的，“没事的，我没事的。”魏林喃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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