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日出

吴氏点点头,继续说道:“如此一来亲事便做不成,郑家重新给娘定了门亲事,不巧,府里祖父祖母接连去世,娘守完孝已经双十年华,幸好府中尚有余钱,娘招了赘婿,跟着姓郑。”

“爹是入赘的?爹是入赘的,竟然是入赘的。”

郑员外不断念叨,三十多年无人同他说过,幼时他还只当是爹外出行商累坏了身子,才将大大小小二十多间商铺交于娘打理的,没想到原本就是娘的产业。

虽然赘婿在本朝也非罕见,尤其是商户女,大多招了赘婿,但他仍旧无法相信他爹是赘婿,堂堂男儿竟会为了荣华富贵改姓入赘,他面露凶相:“可梵音大师害死了我爹!”

“夫君!”吴氏怒道:“你在胡说什么?梵音大师怎么会害爹呢?”梵音大师是曲安县百姓极为敬重之人,佛法高深,待人和善,每年放水节上司仪必有他一席之位。

“爹是体弱旧疾复发病逝的,这事曲安县中哪个大夫不知?更何况川儿跟爹一样体弱,娘才总是把川儿带在身边照顾,去年川儿大病一场,当时大夫看诊完说与爹的病一样,这些你都忘记了吗?”

吴氏把嗓子哭哑了的郑雨川抱在怀里,眉宇间满是凄楚,“还有上回川儿跟着坤灵在城外练习驾马车,娘着急坏了连忙去追,就是担心川儿复发。”

听到这里,郑坤灵默默跪在吴氏跟前,低着头,他还在为马车的事情内疚。今晚发生的事情大大超出了这个十六岁少年的想象,白日他还和祖母一同逛庙会,没想到才过去几个时辰,便物是人非了。为什么方才不跑快一点拦下祖母,为什么救火的时候不多跑几趟打水灭火,为什么不去学武功像葛潇潇那样可以救人,他陷入无边的自责之中。

郑员外又道:“娘为何要把这些事情告诉你?为何不告诉我?”

“爹娘是把你当作亲子来教养的,告诉你这些事情没有意义,徒增嫌隙罢了。自从爹去后,娘一边要照顾你,一边要顾及郑家的生意,心力交瘁,因此我们定亲后,她将生意全权交于你打理。”吴氏掏出帕子给郑雨川擦脸,他稚嫩的脸已经哭花了,一道灰一道白,又滑稽又可怜。

“至于娘为何告诉我,那时因为娘知道当初梵音大师救下你时,我祖父也在,她担心我从祖父那里听到关于你不好的事情,才将事情完整讲与我听。”

她仍然记得那一天,郑老夫人亲热地握住她的手,夸她秀外慧中,夸她聪明善良,一对水头十足的翡翠手镯滑到她手腕上,郑重要求她保守这个秘密。

“我们都不知你生了心结,对梵音大师有如此大的误会,而且你居然不相信娘,她对你千般好万般好啊。”吴氏偏过头去不看他,埋头在郑雨川小小的肩膀上,任凭泪水打湿衣裳。郑老夫人隐瞒郑员外的身世,堵住旁人的嘴,拳拳爱子之心让自小没了娘的吴氏很是羡慕。

郑员外颓坐,双肩耷拉下来,双目无神,自嘲笑道:“我恨了这么久居然恨错了。”

难有人曾说怪他的眉眼口鼻无一处与他娘相似,郑老夫人借口一句像他爹对付过去,而他自己也深以为然,毕竟他爹死的早,没人会去较真。

大火渐渐被扑灭,七层四方佛塔不复明亮,一片焦黑之中,佛祖金身端坐在正中央,身上沾染了数不清的残骸黑灰,寺里的师父打了水清洗佛祖金身,外面的金层骤然脱落,露出里面石像真身。

他们连忙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住持葬身于大火之中,佛祖金身也被大火烧毁,寺里要忙一阵了。

明和师父过去把郑府一家人请到一处安静的地方,供他们商量后事。至于佛塔为何突然着火,甚至出了人命,这事还得交给官府来调查。

葛潇潇三人忙了大半夜救火累得脚软手软,跟着隋妤君和元襄之坐在银杏树下休息。

“你们不回禅房休息吗?”隋妤君问道。

葛潇潇挨着隋妤君,闭目仰躺在树下,伸出一根食指左右晃了晃,下一瞬似泄力般垂下。

梁其文坐在元襄之旁边,瞟了一眼自家先生,说道:“这场大火来得蹊跷,先生,你和隋姐姐来佛塔做什么?”

葛潇潇睁开眼睛来了精神,耳朵竖起。

“你怀疑是先生和隋姐姐放的火?”冯久年责备他。

梁其文伸手揽住冯久年肩膀,解释道:“自然不是,只是好奇。”

“我来求签的。”元襄之说完,把竹签展示出来给他们看。

“先生求什么?”冯久年凑近一看,语气惊讶,“这个签文是中签,我还当寺里都是上上签,居然还有中签。”

连隋妤君也探头来看签文,元襄之话到嘴边转了个圈,面带愁容:“我殷切期盼你们日后能成才,报效朝廷,谁知求了中签,看来你们……”

说完后故意叹了口气,一切尽在不言中。

葛潇潇听到这里,马上坐起反驳道:“我定会成为女将军的,他们二人怕是艰难,先生求的签不会应在我身上。”

“别看我,我虽被太学退学,但非学问不好。”梁其文制住冯久年的打量,懒懒答道。

冯久年低下头,默默沉思,先生所言只能是他了,他在明德书院各项考试中不高不低,堪堪中游水平,难道自己以后要靠家中荫蔽得个闲差混吃等死吗?不行,他要将姨娘和妹妹带出府。

隋妤君察觉他的情绪低落,温声安慰:“切勿多想,你们年岁还小,且等十年后再看。”

“我大哥在我这个年纪已经随我爹从军了。”葛潇潇冷不丁说起,语气中饱含羡慕。

冯久年听了下定决心要更加努力,梁其文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先生的话七分真三分假,你难道听不出他在逗你?再者谁说求神问佛一定是准的?”

冯久年去看元襄之,对方微微后仰收起竹签,轻声咳嗽,避开他的视线,倒是隋妤君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容。

他明白了,先生故技重施,偏偏他上当。

“你们的回信我已看过,其文的信时梁侍郎回的,潇潇是将军夫人回的,久年是安瑞伯夫人回的,言辞恳切,各不相同。”

元襄之转移话题,提起三个学生最在意之事。

三双眼睛齐齐望向他,期盼他接下来说的话,是谁得了第一。

谁料元襄之像是旱年的枯井一滴水也冒不出来似的,三个学生等了又等,好半晌没等到他出声。

“先生,你接着说。”葛潇潇催促道。

元襄之抬头,远处天色微微泛白,星辰黯淡,看时辰差不多是寅时。

“你们若是不回去休息便一道等日出吧,日出之后会有答案的。”

耳边的声音清越,隋妤君淡淡看了他一眼,他记得自己的话,一起看日出。

寅时三刻,佛塔之前,不见不散。

“看日出……”梁其文声音拉长,目光扫过隋妤君,兀自思忖,日出后的答案是告诉他们谁是第一吗?还是说答案是别的什么。先生做事有时极难猜,不像他两个同窗,心里想什么全写在面上眼里,天真纯良。

还有隋姐姐,从郦城到赤县、从赤县到曲安县,这一路上出钱出力,图什么呢?正常人不应该是拿着这笔钱买房买田地做生意或者找处桃源隐居?难道是图先生?可先生一介文弱书生,无钱无势。女人的心思真不好猜。

“看日出是雅事,难得先生有闲情逸致,我们也要凑凑热闹。”葛潇潇给梁其文使了个眼色,让他应下,另一边悄悄问隋妤君,她和先生是不是约好了。

冯久年困倒是不困,只是夜里凉,方才夜风一吹他打了个寒战,“先生,山里凉,你身体不好,要不要回去添件衣裳?”

“不必。”话音刚落,元襄之忍不住咳了起来,脑中隐隐发胀。在佛塔二楼对郑员外动手时动用了内力,牵扯到旧伤,日后要好生注意了,不到必要关头决不动用内力,他这般想着。

时间慢慢流逝,银杏叶时不时飘落下来,隋妤君伸出手去接,青绿色的扇形叶片轻飘飘躺在她手心,她想到了一支关于银杏的舞,不自觉活动起手脚。

“坐等日出也无趣,此处四下无人,我跳支舞与你们看?”说起来他们算是陪自己来看日出,她送一支舞聊表心意。

葛潇潇最是捧场,嗓音清甜:“真的吗?我可太开心了,在流水席上那次我都不敢眨眼。”

隋妤君被她逗笑,见其他几人饶有兴趣,她起身走到离他们二十步远的地方,迎着灰白的天色,脱下绣鞋,踩在平直的石砖上,脚底触之冰凉。

元襄之突然说道:“等我片刻。”

他悄声与三个学生说了什么,随后四人在银杏树下围作一团,忙活不停。没等多久,几人把东西给了葛潇潇,她小跑几步过来在隋妤君脚下倒了一兜。

隋妤君低头一看,是银杏叶,踩上去沙沙作响,隔绝了石砖的凉意。

“先生吩咐的。”葛潇潇偷笑道。

银杏叶上跳舞,倒是有几分意趣,隋妤君颔首,微风乍起,抬手起舞……

她穿的是青绿色衣裙,与掉落的银杏叶如出一辙,裙摆一层一层,像极了数片银杏叶堆叠在一处,聚拢、散开,伸长的右手似叶梗,摇曳变幻之间是银杏在风中的姿态。

脚下的银杏叶因她的动作散开了些,更显得她像银杏之中生出的精灵。

此情此景,元襄之脑子冒出一句诗,“卢家文杏好,试近莫愁飞”,他摸出竹签,签文与这句诗的寓意不谋而合,他会成功的,祖母和她都这样认为。

天边泛起一丝红光,隋妤君停下,缓了缓呼吸,轻声说道:“太阳出来了。”

众人如梦初醒,视线移向东边。

周遭一片宁静,远处山峰勾勒出轻轻浅浅的线条,随着朝阳升起,轮廓清晰,连隋妤君的衣裙也镀上了一层浅金色,仿佛此刻银杏由绿变黄,完成了一生。

日出之景美好短暂,几人一夜未眠,打算回禅房洗漱休息。

冯久年扶着元襄之,刚摸到他的手觉得不对劲:“先生,你的手好烫。”

隋妤君走上前,见他脸色微红,眼睛将闭未闭,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说道:“你发烧了。”

引用:

卢家文杏好,试近莫愁飞。——李商隐《越燕诗》其一,寓意通过不懈努力和积极的态度,可以实现个人的美好员外和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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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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