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咳嗽让元襄之声音嘶哑,他暗自摸脉,早先中过折阙之毒,肺腑破败较常人虚弱,而浮香茶中的恰草扩大了痛苦。
他偏头看向隋妤君,说道:“浮香茶能勾出体内陈疴,看来我们要族战速决,不然此物落到别有用心之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咳嗽声渐渐停止,可元襄之眉头仍旧没有松开,脸色由红转白,忍痛仿佛已经是他的本能。隋妤君的手被他牵住,干不了别的事,只好坐在他身侧用帕子一点一点拭去他额头鼻尖的细汗。
一缕夜风骤然吹熄了灯烛,房内霎时一片漆黑。
二人谁也没有去点灯,甚至无人动。
元襄之的手没有放开,隋妤君的手帕停在他颈侧。
隋妤君能感受到手帕之下脉搏的跳动,元襄之手心的热度自她手腕传来。
商罗城的秋夜无蝉鸣、无蛙叫、无鸟鸣,此刻万籁俱静,连调皮的风也没有再吹进来。
不久后,元襄之自嘲一笑,打破宁静。
“细说起来,我好似总是在生病受伤。”这一路,风寒、腿伤、旧疾复发,身体没有几日松快。
“可我觉得还不够。下午贾老板请我喝浮香茶,我有无数借口可以躲开,但我不想躲。”元襄之松开握住隋妤君手腕的手,在黑暗之中,视线大胆地落到她身上,所有不堪的念头在眼中肆无忌惮地流露。
“不论是从前的明德书院还是复开之后的明德书院,明里暗里针对之人众多,疼痛可以让我清醒,时刻提醒我身在悬崖,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你父亲、袁从彬大人、明亲王流放郡主和亲……皆是如此。我不敢有一丝一毫松懈,必要之时,我会用些卑劣手段,譬如接近侍郎府、将军府和安瑞伯府。”
什么?
他的意思是说他是故意接近梁其文、葛潇潇和冯久年他们的。
隋妤君闻言,拿着手帕的手轻轻一颤,没有出声,等他把话说完。
“与祖母当年不同,复开的明德书院第一年收了不少学生,但大多数是冲着江寒青院长的帝师名头来的。”说到这里元襄之轻笑一声,带着一丝张扬,“我哪儿可能让他们如愿,若是令一些徒有其表之人进入明德书院岂不是污了明德书院的名声?于是我设下入学考试,以监考的名义亲自去选能入学的学生。”
“早在翰林院那三年,我便开始留意京中的学子,称病离开翰林院时还哄来几个饱学之士到明德书院做先生。”
“祖母心性赤诚,此生最厌恶心机深沉之人,倘若她知晓我连明德书院的先和学生都是算计来的……”元襄之这句话说得很轻,像是黑夜中缥缈的风。
隋妤君捕捉到了这缕风,故作轻松,玩笑道:“那只好请她多多担待,待你百年之后再下去请罪。”
故去之人的想法谁能猜准呢?在她看来,元襄之并无错处,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举,但凡换个人来做,也许早就命丧黄泉,或死在长公主的折阙之毒下,或死在波云诡谲的朝堂斗争之中。
一时间,她停在他颈侧的手被抓住,她的手背一片湿热,是他的手心在出汗。
“你可会厌恶这样的我?”白日里的从容全然不见,黑夜之中人的情绪无处躲藏,元襄之迫切想知道答案。
一息,两息,三息……
一片寂静。
黑暗似乎将时间流逝放缓,仍是寂静。
他开始慌了,维持圈住她手的姿势,力道却渐渐变轻,离开相贴的肌肤,手心中传来一阵凉意,他才忽觉手心出了许多汗。
而后是耳边的一声叹息。
隋妤君替他擦去手心的汗,说道:“君心似我心,何故多此一问?”
“我非圣人,却明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不止完成了程大人的遗愿,还教出他们三个这样优秀的学生,你是顶好的先生。”
元襄之拥她入怀,拥得紧,抚上她头发时,嘴角上扬着,甚至堂而皇之取出一缕发丝,贴在唇边亲吻。
当灯烛再次燃起,光亮填满屋子,元襄之眼神一刻不离隋妤君,看她起身关窗,看她提起茶壶倒茶递给自己,看她走出房门关门离开。
翌日,三个学生偷偷摸摸来到云和客栈外头。
“昨晚商量好的,你去找汪仪要些浮香茶来。”葛潇潇见冯久年一脸扭捏,劝道,“做成了就是大功一件,到时先生肯定会把玉佩给你的。”
梁其文探首朝客栈里望去,大堂的客人里没有汪仪,又回头对冯久年说道:“葛大小姐说得没错,你就牺牲一下,陪你表姐用个早点。”
冯久年还在犹豫,盯着云和客栈四个大字看了又看。
“我们就在外面守着,有事你招呼一声,我立刻冲进来救你。”葛潇潇给冯久年下了道强心剂。
梁其文说道:“只有拿到浮香茶我们才能进行下一步计划。”
冯久年深吸一口气,梁其文说得没错,只有先拿到浮香茶他们才能去医馆找大夫查验,到时再带着大夫和证据去衙门找知府大人禀明浮香茶的真相。
这是他们昨晚商量一晚上想出的法子,如今世面上已经买不到浮香茶了,贾老板与汪信、汪仪关系密切,又对他们百般讨好,汪仪手中自然是有浮香茶的。如果他出面向汪仪讨要一些浮香茶最合适,汪仪不会不给。
现在,他必须迈出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罢了,不过是忍受一顿早点的功夫,他拼了!
冯久年理了理特意换上的鲜亮衣裳,试着笑了笑,抬步走向云和客栈。
葛潇潇和梁其文随之换了地方,走向云和客栈对面的小面馆,高声要了两碗阳春面。
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冯久年刚开口向掌柜打听王仪,便听到一声熟悉的“久年表弟”,他立即换上笑脸转身面向汪仪。
“仪表姐。”
得知冯久年来找她,王仪高兴地眉眼弯弯,邀他一同用早点。
这副模样印在冯久年眼中,像极了妖怪张开血盆大口要吃人。
终于,半个时辰后,冯久年神思恍惚地走出云和客栈。
早早吃完面的葛潇潇和梁其文在桌上放下面钱,迎了上来,问道:“如何?”
冯久年取出袖中的一小罐茶叶,眉眼耷拉如同被吸了精气,说道:“她只肯给这么多。”
“干得不错。”梁其文拍了拍他的肩膀,只当他不喜与汪仪接触,心情烦闷,没有去问方才在云和客栈他和汪仪之事。
葛潇潇也鼓励道:“好啦,这回你居功至伟,咱们进行下一步计划——去医馆。”
冯久年看着两个同窗兴奋的表情,将汪仪告诉他的话咽下,努力勾起嘴角,不忍打搅他们的好兴致。
谁知与汪仪的那番对话不断在脑中回响。
“久年表弟,有件喜事不妨提前告诉你,我要定亲了。”
他几乎压抑不住笑意,问她许了哪户人家,只见她眉眼含羞,说了四个字:“安瑞伯府”。
是他家?家中适龄的男子只有大哥,莫非她要嫁给大哥?
父亲母亲能同意吗?他们一直计划着让大哥娶公主,同皇室亲上加亲。
“是你,我爹说待你游学归京,便上门同姑祖母和伯父商议定下亲事。”
他声音微微颤抖:“我年纪还小。”
“腊月你就十五了,我只比你大两岁先定下亲事,过两年再成亲。你等得,表姐我可等不起了。”
犹如置身冰窖,浑身血液凝滞,他垂眸不语,原本喜爱的枣泥糕在口中嚼着也毫无甜味,反倒苦极了。
太苦了。
他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爱的庶子,汪家每年给安瑞伯府那么多银子,看在银钱的面上,父亲没有理由不同意这桩婚事。
若是与汪仪定亲,他一辈子都逃离不了安瑞伯府,永久地困在虚浮危险的繁华之中。
后来到了医馆,葛潇潇和梁其文留了个心眼,取了一部分浮香茶请大夫查验,剩下的仍旧放在冯久年身上。
“大夫说了明日再来,咱们回去吧。”梁其文负手背后,折腾半天他要回去歇会儿。
“久年,你怎么了?面色如此难看。”葛潇潇忙问道,冯久年抬起脸对她一笑,摇摇头,“无事。”
“你从云和客栈出来之后就不对劲,是不是王仪对你做了什么?”葛潇潇兀自猜测,各种汪仪恃强凌弱的猜想纷纷冒出来,她越想越气,“一定是她欺负你了,我找她算账去!”
说着一摸手腕就要去找汪仪,梁其文连忙拉住她:“你先冷静,听他说怎么回事,再看要如何对付汪小姐。”
二人皆看着冯久年,眼中的关切不掺杂半分虚情假意,恰似和煦秋风吹散冯久年心中阴霾。
家中之事,到底不方便对他们说。
况且婚姻之事,父母之命,他们帮不了。
“兴许是早点没吃好,有些饿了。”冯久年展颜一笑。
“也对,叫你对着王仪半个时辰确实不容易,老大带你去吃好吃的,走。”葛潇潇向前一步,回头喊冯久年跟上。
梁其文走在最后,悄悄打量冯久年,真的是没吃饱的问题吗?
不见得,冯久年没吃饱不是这副模样,如此魂不守舍,定与汪仪有关,而且不是小事。
“梁其文,你发什么呆?”走在最前面的葛潇潇高声喊道。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即使他们解决不了还有先生和隋姐姐呢,梁其文收起杂乱的思绪,大步跟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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