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离情再次见到舒云宜时,就见她满脸笑容,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一双眼睛亮闪闪的。
“看来玩得很开心。”
叶离情懒洋洋地半坐在池塘边凉亭上,削着竹子,长腿曲着,姿势颇为不雅。
她接过手中的竹篮子,扫了一眼,都是一些草药和瓶瓶罐罐。
“开心!”她看着叶离情,漆黑的眼珠盈盈而动,几乎能露出光来。
任谁见了这样的笑,都会由衷地跟着笑了起来,叶离情自然也不例外。
“走吗?”
她起身,重新戴上帽子,高高的阴影从舒云宜头顶落下,把面前小小一只的人团团围住。
偌大的凉亭顿时多了几丝逼仄之意。
“师、父。”
她似笑非笑地喊着。
声音好似在耳边回荡,低沉的声音顺着夏日湖边的微风猝不及防落入舒云宜耳中。
舒云宜手指一紧,不由摸了摸耳朵,发现耳尖滚烫。
她好像被烫了脚的小刺猬,连滚带爬地蜷缩了起来,立马露出尖刺来。
“干嘛!”她瞪着眼,故作凶恶地回着。
“我给你解围,你在怎么还笑我。”
她瞪圆眼睛,又气又急。
叶离情颇为无辜地说道:“可你说的没错啊,我确实也想学医。”
舒云宜一脸不信。
“我父亲从军多年,一身伤病,每到阴雨天就浑身难受,且常年干咳,服药多年,一直不见好转。”
舒云宜眨眨眼,略一思考。
“应该是之前受伤,然后寒气入侵,剑南道多干冷,若是没调理好,很容易留下暗疾,我老师便是如此。”
“造成干咳的原因倒是很多。”
她摸摸下巴,沉思着。
“嗯。”叶离情忍着笑意,移开视线。
只要一说到医术,总能轻而易举转移她的注意力。
“所以,可以走了吗?”
舒云宜点点头,走了半路突然回头,靠近她嗅了嗅。
“怎么了?”叶离情后退一步,伸手扶住她的肩膀。
“哪来的药味?”她疑惑,眼睛瞅着她,“你刚才去哪了?”
叶离情晃了晃手中的药篮子,平静说着:“是这个吗?”
舒云宜果断摇摇头。
“这个是玄默先生给的平气静神药,你这个……”
她脑袋抵着叶离情的手,忍不住又往前凑了一下,艰难又认真地闻了闻。
“有点像玄默先生给太傅开的药,多辛辣之味。”
舒云宜歪着头,狐疑地看着她。
“你干嘛去了?”她说着话,颇为警惕。
叶离情隔着那层白纱和她对视着。
“之前在玄默先生的庭院里逛了逛,顺便……”她慢吞吞地说着。
舒云宜眨眨眼。
“把他草药掀了。”
她倒吸一口冷气。
“你,你干嘛!”她吓哆嗦了一下。
“他们给你下马威,我扔他一点草药,这不是很公平啊。”
她理直气壮地说着,一点也不觉得哪里不对。
舒云宜不由扶住她的胳膊,猛地回神:“那我们赶紧跑!”
说话间,不远处突然传出喧闹之声。
她吓得差点跌倒。
叶离情眼疾手快把人扶稳了,白纱下的眼微微眯起,不由看向东边。
“别怕。”她扶着人,漫不经心地宽慰着。
“不会是来抓我们的吧。”她靠近叶离情,又可怜又无助。
拐角处,跑出几个提着水桶的仆人,满头大汗。
“怎么了?”叶离一反常态地拦住他们。
仆人倒是有礼,推到一旁,行礼道:“东边小厨房着火了。”
“哦,原来如此。”她也退去一边,“怪不得如此嘈杂。”
“是,客人可是要出去,门房和马房那边还有人留守,客人不必担心。”
仆人恭敬说完,就提着水桶跑了。
“咦,东边厨房,那不是太傅草屋的地方吗?”
舒云宜心中舒了一口气,踮起脚尖,张望着。
叶离情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太傅病得严重吗?”
她状似无意地问着。
舒云宜点点头:“那个好像是他熬药的地方,可别耽误他吃药。”
“江府一千多人伺候一个太傅,还要多你一个不相干的大夫操心吗。”
叶离情把人的脑袋扭回来,快步向前走着。
两人很快上了马车,舒云宜捧着竹篮子看个不停。
“对了,你是不是武功很厉害。”马内车的舒云宜突然问道。
叶离情甩了甩竹子,懒懒散散地说着:“一般般。”
舒云宜看着她,眨眨眼。
“怎么了?”
“玄默先生说你武功应该不错。”她突然放下瓶子,探过身去说道,“他好厉害,看了一眼你的手,就说你武功很厉害。”
她盯着叶离情的眼,嘴角微微抿着。
“剑南道常年战乱,人人习武,家中有人从军,我自然也要多学一点。”叶离情回视着他,“叶夜也会,甚至更厉害。”
她说的冷静又笃定,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舒云宜笑,慎重地把叶离情的手捧起来,放在自己手中看着。
“你的手好大,而且好多茧子。”她像是看到稀罕玩意,来回翻看着,又摸了摸指腹和手心茧子。
“好奇怪,我只见你用过小刀,可你的手好想是练重型兵器磨出来的。”
她戳着其中一个茧子。
叶离情看着整张脸都要埋进自己手心的人。
这张脸真小,他的手能轻易盖在她脸上。
一场颠簸的马车,忽远忽近的呼吸,温热的气息甚至能落在他手心,酥酥麻麻。
他忍不住蜷缩起手指,抽回手,握紧拳头,放在膝盖上。
“做粗活做的,坐好。”
“哦。也不知道这个路面为何还未修好。”舒云宜慢吞吞坐回原来的位置。
京都有几条路,这几个月坏得很快,马车经过总是摇摇晃晃,直把人坐得发晕。
马蹄声骤然在耳边响起。
叶离情脸色一肃。
只有战骑的马蹄下才会有玄铁声。
马车在一个小巷中停了下来。
舒云宜和她面面相觑。
“我去看看。”她放下药篮,掀开帘子前,皱眉扭头,“你把帽子戴上。”
她顺手把帽子给叶离情扣上。
白纱下的叶离情视线倏地冷峻下来。
舒云宜一掀开帘子就看到不远处站着的人。
站在高头大马边上的少年,即使已经衣服头发都收拾过了,也看得出出来时的凌乱匆忙。
——温如徐。
舒云宜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他骤然失神。
这是她莫名回到十四岁后第二次见到他。
第一次在盛阳清晨的旭日下,隔着薄薄的车帘。
她被琐事缠身,忙忙碌碌,所以只需低下头,就可以装作毫不知情,不管不顾地忘记这人。
可今日,两人只隔着一尺的距离,触手可及。
她甚至能看清他仓皇间还未来得及缕顺,茫然散落着的玉佩穗。
他是一个整齐端方的人。
她与他相处十年间,这位温家郎君在人前必定是妥妥当当,连发丝都是服帖的,一点规矩都不会错的人。
“三娘子。”温如徐一见她,沉静的脸上瞬间露出笑来。
这时的温如徐不过十八,年少俊美,意气风华,少年清亮温润的声线即使在阴暗的小巷也格外明亮。
这一声,让舒云宜倏地回神,右手不由抓紧车帘,指尖泛着白意。
“温郎君。”她在神思迷茫间,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
一颗茫然不知所踪的心,突然安静下来。
恍若隔世,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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