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卒们沉默列队,重新执起新铸的兵刃回到演武台上摆开阵势。方才台下的喧嚣与热闹此刻正如潮水般褪去,转瞬即逝,仿佛被风吹散的浮云。
偌大的校场重新陷入孤寂,只余下姜晚和萧砚二人。
风卷过沙场,掠起一阵浮尘,织成金纱,与猎猎战旗一起在热烈的日光游曳飘逸。
萧砚正欲推行轮椅离去,却发现木轮被地上一处不起眼的凹坑卡住,难以移动。
他眉头微蹙,正欲发力推动那略显笨重的木轮,却忽然感到后方传来一股轻柔而坚定的力量。
盈盈梅香飘来,一双纤细却有力的手轻轻扶住轮椅把手。
“我帮你。”
姜晚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如晨露般清润。她双手微微一用力,便将木轮轻巧地从坑洼处带出。
他几不可察地一僵,听到熟悉的声音后随即又放松下来。
“多谢。”
他没有回头,只是方才因用力而紧攥在扶手上的手,微微松了松。
姜晚嘴角挂上浅笑:“我说过,我乐于助人。”
她的语气轻快随意,仿佛这只是她平生所做的微不足道的一桩好事。
好歹是九年义务教育出来的现代人,当年在校门口扶老人家过马路的次数,她可是得过小红花的。
姜晚为自己高尚的品德感到自豪。
演武台上,士兵沉重的踏步声和呼喝声再次响起,每一次劈砍都带有破空之声,比先前多了几分凌厉,更显得杀气腾腾。
姜晚推着笨重的轮椅,沿着一条相对平坦的小径缓缓向定北侯府驶去,皮革裹就的木轮碾过沙砾,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短暂的沉默后,姜晚的声音在萧砚身后响起。
“工坊现已正式投入生产,三座新式炼炉运转良好,按进度,下一批军械补充便能下线。”
微风拂过,带来北境特有的凛冽。她顿了顿,继续道:
“下一步,我打算拓宽工坊生产范围。百姓的农具也需要革新,我知道有种梨铧能深耕三尺,届时别说百姓能填饱肚子,丰衣足食,就连兵卒的粮草也绰绰有余。”
她通过系统的地质检测发现,北境具有面积辽阔的黑土地,却因坚硬的土层一复一日地荒芜着,难以开垦,所以粮食产量不足,很多兵卒都饿着肚子守城。
而有一种犁铧,专破硬土。
轮椅上的身影纹丝不动,只是静静听着,但姜晚知道,他听进去了。
因为再没有另一个人比他更清楚北境目前的艰难。
“令牌既已予你,北境诸事,你可自行决断,不必请示。”
姜晚扶着轮椅的手微微一顿:“这不是请示,是汇报。”
萧砚眉梢微动,似乎有些意外她会反驳。
“从前我与团……”姜晚突然收声,险些脱口而出的“团队”二字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急中生智:“与工匠们共事时,定期商讨汇报是惯例。”
比如每周组会。
她心里默默补充道。
“互通有无也好,取长补短也罢,都是为了将差事办得更妥帖。”
“此非请示,而是合作之道。”
“从前?”
萧砚轻轻一语,便挑开她的破绽之处。
“嗯……”姜晚攥着轮椅把手的手心冒出细汗,仿佛瞬间回到了博士答辩现场,她眉头紧拧,绞尽脑汁地思考该怎么圆,“从前……我在京城的时候。”
萧砚并未将她的闪烁其词放在心上,默然一瞬后又望向天边,目光似乎穿过重重叠叠的云雾,落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
“如今的京城……已经时兴这种做派了么?”
姜晚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怅然酸涩,方才猛然惊觉。
萧家世代京官久居于京,当年晟王登基,为护卫北疆,特地将萧家调离京城,直到镇北将军战死,固守边陲的担子又落到萧砚的肩上。
圣上的一道调令,便是十数个春秋。
故土近在咫尺,却又因一纸文书远在天涯。
轮椅上这个自幼在京中长大的人,已经十余年未曾踏足故里。
就像她现在身处异界,有家不能回一样。
姜晚突然屏住呼吸,不再言语。她竟然到现在才意识到,她和萧砚何等相似。
同样归途难觅,同样有家难寻。
“既然是京中惯例,”萧砚的声音将她从思绪里拉出,“便依你吧。”
就在话音刚落之际,轮椅行至一处稍不平整的路面,左轮似乎被什么卡了一下。
轮椅整个猛地一顿,萧砚显然早已习惯,手臂瞬间发力稳住身形,眉头都没皱一下。
倒是在后面推着的姜晚惊得发出一声低呼,她停下脚步,弯下身仔细检查,才发现是被碎石卡住了。
她忍不住抱怨起来:“哪个工坊做的这么难用,设计也这么不合理,转向连杆间隙这么大,难怪会被碎石卡住。”
“当时用得急,是府中匠人照着图纸赶制的。他们精于兵刃甲胄,于此道,也不过是有样学样,难免纰漏,不过能用便可。”
姜晚只是习惯性吐槽,没想过得到回应,可萧砚居然真的回复了她的埋怨。
“后来用惯了,也没再更换。”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平常器物。
“日常起居,怎么能将就?”
不知是工科生的敏感,还是同为异乡人的惺惺相惜,姜晚突然冒出一个主意。
“不如我来造个新的?”
萧砚垂眸看着她专注检查的侧影,微微摇头:
“不必劳烦。”
“不劳烦不劳烦,我的实力你还不清楚?也就是闲暇之余顺手的事。”
姜晚将碎石丢出去,随后起身拍拍手上的尘土,一想到接下来的发明创造,她就热血沸腾,可表面上仍然保持矜持:
“我保证这绝对是大晟最好的轮椅!”
萧砚抬眸,定定地看着她被日光勾勒出金辉侧脸,墨玉般的眸底映照出的身影熠熠生辉,与周遭惯常的阴郁孤寂格格不入。
尽管姜晚已极力克制,可语气中仍有抑制不住的兴奋。
沉默片刻,他最终应道:
“好。”
——
翌日清晨,姜晚带着新鲜出炉的图纸径直找到王工匠等几位老匠人。
她将新设计的轮椅图纸在干净的案台上摊开,将各位匠人招呼过来:
“诸位,来瞧瞧这个。”
匠人们围拢过来,这段时日姜晚时常拿出稀奇古怪的图纸找他们商讨,是以工匠们已经进化出不管她拿出的什么稀奇的事物,都见怪不怪的能力。
可当他们的目光落于其上时,仍不由得惊呼出声。
“我的天老爷,这是什么?”
“这是椅子吗?”
“去去去!谁家椅子有轮子!这分明是轮椅!”
“妙啊!”
年轻匠人啧啧称奇。
“这设计,这结构,比军弩还精巧!侯爷用着肯定舒服多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无不被姜晚精妙的设计折服,直呼“神乎其技”,“闻所未闻”。
姜晚轻咳一声,周遭熙熙攘攘的声音逐渐平息,她道:“诸位,我来这儿,是想让各位瞧瞧,这张图纸还有何改进之处?”
她虽然对自己的技术有自信,可毕竟自己不是神,百密必有一疏。
围观众人皆叹服,唯有王工匠一直拧着眉头。发觉这一点后,大家都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包括姜晚。
她清楚,王师傅若是觉得不妥,便是侯爷亲至也敢直言。
“夫人,”王工匠终于开口,“此物尚需斟酌。”
通过前段时日的相处,王工匠虽然很敬佩这位侯府夫人,可若是在做工问题上有什么差池,他照样直言不讳。
“夫人的设计,有些华而不实。”
众人瞬间安静,惊讶地看着他。
王工匠指着图纸,毫不客气:“您瞧瞧这,这些弯弯绕绕的连杆,还有这精密轴承,这得耗多少工时?”
“还有夫人,你在轮椅上设计这么多暗格机关用意何在?恕我不解其意。轮椅重在轻便实用,过多的设计只会适得其反。”
“侯爷现在所用的轮椅虽然简陋,但结实,耐用,而且结构简易,坏了随便找个工匠就能修。”
姜晚不紧不慢地回答:“王师傅,您这话未免有失偏颇。”
“此物并非华而不实,相反,它很实用,”姜晚手指落在一处机关上,“联动装置可让轮子适应各种地形,不管在何处都如履平地,比寻常轮椅更便利。工时上,若由熟手匠人专攻,总耗时不会有多少。”
“至于那些暗格,”姜晚笑了笑,“可放置应急物品,或者某一些防身用具。”
“更重要的是……”
她看向众人:“此物一旦制成,若是将来军中有其他伤残将士需要,皆可依样打造。”
工坊内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各种设备运行发出的声音。王工匠紧绷的表情逐渐放松,特别是听到“伤残将士”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动容。
北境与胡人冲突多发,每次征战,必有将士落下伤残,生活无法自如,让人扼腕叹息。
“夫人说的是,”王工匠缓缓开口,“是我……是我目光太短浅,没有想到这一处。”
“只是……”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点在图中一处关窍上:“这连杆的受力点,或许可以再加固一些。”
“再过半个月就要下大雪了。”
“北境的路,不好走。”
姜晚微微颔首:“好,王师傅,我会注意的。”
之后,王工匠又于某些细节之处提出值得采纳的建议,姜晚一一接受。正当众人打算深入探讨时,一个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夫人!夫人!”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脸憋得红通通的,“不好了!我看见钱老板他……他鬼鬼祟祟地出去了!”
姜晚回首,正是当日她派去留意钱有财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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