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琛是一点都不觉得自己不靠谱的,他这会觉得女儿喜欢漂亮少年也是情有可原,也就放过了这个话题,但还是提醒道:“还是要找个家族子息繁茂的才好。”
父母生养之恩大于天,谢琛自己丧妻之后能心安理得地独身至今,也是因为上头有两个早早成亲有子的兄长,谢家嫡支这一脉若是只有他一个,谢琛自问也是很难坚持,所以才有了这样的提醒。
这次换谢妩头痛了,她小心地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才含糊地说:“这……也不能强求吧?”
谢琛浑不在意:“这算什么强求?”
在谢三老爷看来,能娶他的掌上明珠,又没有非要有子嗣的道理,那还有什么不能成事的?
谢妩被爹爹这理所当然的语气噎住了,只能弱弱地给她爹捧场:“可惜这世上多是凡夫俗子,不能如爹爹这般……脱俗……”
三老爷劝女儿乐观一点:“我可,旁人亦可。”
谢妩觉得她老父亲一点都没有自己实在是一朵奇葩的自觉,这世上有私心的普通人才是大多数啊。
她想了想,还是试探着问了句:“其实,只生一个,也还行吧?”
谢琛断然拒绝:“不可,我当年也曾这么想过。”
当时他见妻子孕中实在辛苦,他作为男子却一点也无法分担,便发誓说只要这一个就好,无论男女,他们只要这一个孩子,可谁曾想,就是这一个,让妻子难产而去。
谢琛神色都落寞下来,不复方才洒脱,看向女儿的眼睛都似乎有了些许水光,他说:“为父鸳鸯失伴苦痛至今,实在是不想再来一遭白发人送黑发人。”
谢妩听他此言,心中也是一痛,不由垂头低低唤了声:“爹爹……”
谢琛听出她语气里的异样,赶忙收拢起情绪,微微倾身,隔着棋盘伸手摸摸女儿的发顶,他说:“莫要胡思乱想,你是在我与阿韵的期待中降生,一切非你之过。”
谢琛才不会有如果没有这个女儿,他的妻子就能还在之类的混账念头,是他让阿韵有的孩子,阿韵更是在力竭之后还拼着最后一口气生下女儿,看着她第一声啼哭才放心闭眼,他只有觉得疼她不够多,遗憾不能护着她一生的份,哪有怨怪的道理?
所以他宠爱女儿,将世上最好的一切供她享受,带她去看天地之广世界之大,只有见识过了,感受过了,才不至于轻易让外头的野小子骗了去。
谢妩拉着父亲的手,将脸埋在他掌心里,还是有些难过,禁不住想,若母亲还在该多好?他们一家三口该是如何快活?接着又有些害怕起来,谢琛说的女子生育的风险,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她与王昭都没有母亲,惠宜的母妃因生育之时伤了身子,就此失宠,裴炎更是继室的孩子。
小姑娘禁不住也软弱起来,她以往总觉得以自己的手段,无论嫁去什么样的人家,总能过得好的,所以父亲的担忧丢开手也可以,世上又不是没有平安产育的女子,可万一呢?
谢妩已是要落下泪来,她或许未来也会像母亲一样,愿意为心爱的人豁出命去也要留下血脉,可爹爹呢?年少丧妻让他两鬓早早霜白,若再没了她这个女儿,岂不是真要了他的命?
谢琛感觉到手心里似乎有些濡湿,忙说:“莫要把鼻涕擦在为父手上!”
谢妩本来还伤感,这一下可给憋了回去,抬起脸来大叫:“才没有!”
谢妩见对面谢琛似乎还存疑地看手,简直要跳起来跺脚了,才没有鼻涕呢!
谢琛装着不信的样子,伸手要捏她脸看看,被小姑娘气呼呼地拍开了手,连带着本来就不走心的棋局都给搅和了一番。
三老爷啧啧感叹:“如此泼辣,我心甚慰。”
谢妩:“……”
这个爹不要也罢!
谢琛却笑:“这样以后嫁了人才不吃亏呢。”
谢妩本来还气咻咻,但听了这话,不由小声嘟囔说:“不然,我也和皎皎一样,一直在家算了……”
她不想到别人家去了,她又没有像爹爹那样真心爱慕过谁,与其现在这样大海捞针似的寻找,不如放弃算了,一直在家还轻松自在的多。
谢琛倒是不强求:“怎样都好,只要你高兴,但我私心里,也总想我儿阿妩,能找个真心相爱之人。”
他是希望女儿能过得快活,只要她乐意怎样都好,可如果能有个真心相守的人,那他也能放心了。
谢妩有些想问,与人相爱的就这样好吗?到底是怎么样的感情,才能十几年如一日,甚至更加深刻?
她真的能遇到这样一个人吗?
谢妩不由自主想握紧手,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袖子里的小金猫,她当时就紧紧握在手里,小小的金猫硌着手心,谢妩小声问父亲:“爹爹,若是你知道后来会那样苦,还会与母亲相守吗?”
谢琛笑话她:“小孩子就知道瞎想,若是真心爱她,又怎么会想自己以后如何?”
谢妩是不懂,被笑话了也只小声哼哼表达不满。
谢琛才收了些笑,更认真地答:“我从来都不后悔,更何况,那样的生死关头,遇见仙子一样貌美心善的姑娘,叫我如何不爱她?”
谢琛当年游学,因不想被拘束太过,留书一封就潇洒跑了,一路奔着凉州去,就想看看大漠风光,谁知不光看见了大漠风光还看见了马贼,随身财物都被洗劫一空后被扔在沙漠里自生至灭,要不是遇见妻子的商队,他早死在大漠里了。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谢琛第一眼看到阿韵的时候,就觉得这个救命之恩,自己怎么都该以身相许才行。
所以谢琛总说,他们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若不是这样,怎么就偏偏是她救了自己?
谢妩早知道这段往事,也觉得或许真是上天注定,不然要茫茫大漠上相遇,跟海里捞针也无甚区别。
小姑娘有点泄气了,唉,好难,父母这段经验于她,真是一点参考价值都没有。
谢琛看她雨打了的小猫似的丧气,就问:“阿妩,你可知为父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情,是什么?”
谢妩抬眼看他,有些摸不准,想了想,才不确定地问:“爹爹你该不会要说是娶了娘亲吧?”
谢琛摇头,他说:“我这一生,最幸运的是身为男子,且是生在士族门阀之家的男子。”
既不用受生育之苦,又不必在乎为名声所累,他这一生做的荒唐事,但凡换了一个女子来做,名声坏了还是其次,只怕是命都要没了。
谢琛说:“你从读过的史书应该就能看出来,世道就是这样不公,一样的事情,男人做和女人做,后果却是完全不同的,男子掌权天经地义,女子掌权牝鸡司晨,可这都是谁定的道理呢?”
谢妩不假思索:“是男人。”
谢琛点头:“对,所以为父教你藏拙,如今的世道,如果一个女人足够聪明,那她就会把这份聪明藏起来,因为一旦显露,男人就会觉得她离经叛道不够驯服,而这归根结底,是他们不足以匹配,所以他们气急败坏,口诛笔伐,怕她们将驯服的带坏,怕她们将这世道掀翻。”
前朝出过干政的太后,甚至是女帝,这是本朝女子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而男人们无法改变她们曾经掌权的事实,便在史书上说她们淫丨乱祸国,可历来一国之君,哪个没有三宫六院?几个男宠也拿出来说,不过是欺负女人大多在乎贞洁。
可惜太后和女帝最后都还政于儿子,男人们从不会体会女子的不易,他们只会惊觉原来女人也是威胁,便开始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剥夺女子的继承权,以至于前朝末年,竟是连士族女子也多有不识字的,一直到本朝才有些好转。
但世道对于女子的倾轧从来都不曾停止,至今朝廷仍不许未婚女子单独立户,女子若不嫁人,便要依附家族,若是谢妩真的一直在家,谢琛在时还好,但等他故去,难保人心会变,嫁了人也是一样的道理,史上出名的聪明女子,有几个有了好下场的?所以谢琛一点都不希望女儿聪明外露。
再者,此次凉州之行,让谢琛有些隐忧,只有些事情还未证实,不好与女儿说罢了。
谢琛叹了一声,与谢妩说:“阿妩,不论你将来如何选择,为父只愿你不要移了性情,你且记住,这世上,与众不同或许艰难,可随波逐流也未必不苦,你定要想好了,想想自己究竟要什么。”
可别藏拙到后来成了真拙,那谢琛是真的要心痛了。
父女俩话说到此处,时候已经不早,谢琛就让谢妩先回去休息了。
谢妩走出书房,下意识停住步子回望,谢琛孤单的身影印在窗棂上,一动也不动,她又抬头看书房的匾额。
那是早年谢琛亲自题的,只三个字——
“不羡仙”。
只羡鸳鸯,不羡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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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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