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前,奇王在清白观养伤时,觅瑜曾有幸遇见过一次对方的护卫。
那是一个下午,她在房中翻阅医书,苦恼于久治不愈的奇王伤势,偶然瞥见一方颇有疗效的古法,便想在他身上试一试。
她去往奇王的居所,不小心在长廊拐角处撞上了一个人,先是低呼一声,等看清是个不认识的陌生男子后,低呼立即变成了惊呼:“你是谁?!”
来人穿着一袭劲装,觅瑜只在自家兄长身上看到过类似的打扮,且不尽相同,她哥哥的要华丽些,面前人则低调不少,不引人注目。
看见她,来人脸上闪过一瞬惊诧,正欲开口,奇王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房门处,前者当即下跪行礼:“属下无能,惊扰了王爷,请王爷治罪。”
奇王皱眉,低声斥责:“我不是让你不要在外面乱晃吗,快退下!”
“是,属下告退。”
陌生男子以恭谨十足的姿态离开,并于眨眼间不见踪迹,惊到了一旁的觅瑜:“他是你的属下?”
这话问得有些不太合宜,不仅没有尊称,奇王也不是她能询问的身份,方才之人更是明明白白地自称了“属下”,她根本不需要问。
但在近一个月的相处里,她与奇王越发熟稔,胆子也大了起来,又经过之前那么一吓,便无暇思虑那么多,想什么说什么了。
奇王也没有在意她的不敬,笑了笑,道:“算是吧。你怎么来了?”
“哦,我是想……”觅瑜道出来意。
话毕,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意识到对方好端端地站在她跟前,而就在上午,他还在她的搀扶下艰难地走完了一段路。
“殿下,”她含着几分惊喜和茫然道,“您的腿伤好了?”
盛隆和一愣,对上她的目光。
片刻后,他忽地皱起了眉,疑惑道:“本王……本王也不知这腿伤好了没,方才是听到你在外面惊呼,生怕你遇上什么不测,才赶着出来。”
“现下——嘶……本王的腿有些疼,你快过来看看,是不是伤口裂了。”
觅瑜不疑有他,赶紧搀扶着奇王进屋休息,中途还贴心地让他靠着自己,避免使力。
不过奇王大约是觉得身为一个大男人,倚着一个小丫头有些丢份,硬是走完了全程,没有把身体的重量托付给她。
进屋后,觅瑜让奇王在桌边坐好,小心地卷起他的裤腿,解开绷带,查看他的伤口,发觉没有开裂后犹不放心,伸手按捏几下,寻找是否有筋骨断裂之处。
一般人当然不会因为走几步路就伤成这样,但谁让他是奇王呢,金尊玉贵的王爷、太子殿下,她当然要报以十二分的小心。
他在她的照料下久治不愈,已经足够让她感到郁闷了,绝不能再因为她的大惊小怪而伤势加深,从救命之恩变成害人之仇,那可大大惹人笑话。
还好,除了在她触碰时,奇王的腿部有些僵硬之外,别的一切都好。
她松了口气,正欲起身,奇王的手掌忽然落到她的头顶。她一怔,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殿下?”
盛隆和也是一怔,似是没料到自己会有这般举动。
他收回手,握拳低咳一声,含糊道歉:“对不住。方才……方才本王见你的模样十分乖巧,一时有些失态,你——不要在意。”
说完之后,他像是要佐证自己的话,又把手放下来,好好地在她头顶上抚摸了一把,神色镇定,噙着淡淡的笑道:“不要在意。”
觅瑜:“……”这是拿她当幼龄孩童了?
有风自窗格中轻灵拂过,携来袅袅药香,觅瑜颊边的发丝被吹得垂落一缕,盛隆和抚在她头顶上的手自然地移至她的颊边,替她把发丝绾回耳后。
动作间,他的指腹触及她的面颊,配合着她的发丝,使她有些发痒。
觅瑜略含不自在地起身,后退一步,不太适应这种亲近的举止,哪怕对方看起来完全是顺手而为。
她垂着首,重新拨弄了一下颊边的发丝,试图消除这种莫名的感觉,喃喃道:“……殿下一切都好,伤口没有裂开。”
盛隆和应了一声,慵懒、散漫,含着浅浅淡淡的笑意。在和她说话时,他似乎总是笑着的,是他生性如此吗?
“你之前说,你读到了一种古法,想在我身上试试?”
聊起医术,觅瑜的心湖立时平稳下来,道:“是。此法虽然罕见,但切合药理,且只涉及外敷针灸,无需内服,不会伤及殿下贵体。”
“殿下若信任民女,不妨试上一试。”
“好。”盛隆和道,“你试吧。”
觅瑜一愣,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爽快,反而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半晌方道:“那……请殿下伸出右手,容民女一试。”
盛隆和从善如流地照着她的话做,口中道:“你要把脉?”
觅瑜摇摇头,又点点头:“脉象自然要把,但此法原本就是先从右手开始……”
说到这里,她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询问:“殿下,您不问问具体是什么方法吗?”
“问什么?我又不懂医理,问了也是白问。再说,我相信你的医术,只要是你想出来、用出来的方法,那一定是好的。”
盛隆和的这份信重让觅瑜颇为心虚,暗中盘算着她医治照顾了他有多久,怎么病势还是不见好,到底是他的身体不佳,还是她的医术太差?
因着此项,她对待这次治疗越发的慎重,期望至少能起一点成效,如若不然,清白观在年底迎来的就不会是圣上的赏赐,而是申斥了。
她点燃药草,摆放好所需的工具,摊开医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把了一回奇王的脉,在心里反复思索了三次,方小心翼翼地上手,开始尝试。
房中陷入沉寂,熏熏药香里,觅瑜凝神静思,一丝不苟地按着古法来,等完成所有步骤时,她的额迹已经渗出了汗水。
她舒了口气,露出一个大功告成的微笑,抬起头,想询问盛隆和感觉怎么样。
没想到他也在看着她,并且神情与惯常不同,认真、专注,没有带着笑,给人一种难以喻明之感。
她在猝不及防之下撞进他的眸里,心跳霎时有些紊乱:“……殿下?”
盛隆和收回目光,举止从容,仿佛看着她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完成了?”
觅瑜被他的反应迷惑住了,心想,莫非贵人都是这么看人的?那……感觉可不太好,怪不得娘亲最讨厌给贵人看病,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也一样,不喜欢……或者说不适应他这么看她。
她没有表露出这些想法,依旧维持着恭敬的模样,道:“完成了。殿下感觉如何?”
“还行。”盛隆和道,“挺不错的,我觉得身体轻松多了。”
觅瑜却没有多少高兴,因为他每次都这么说,开始时她还会感到兴奋,后来听多了就明白了,这不过是客套话,他的伤势还是和原来一样,没有好转。
她想,娘亲果然评价错了,奇王殿下怎么是喜怒不定呢?分明宽厚仁德,不仅没有对她说过重话,还每每鼓励她、给她信心,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大好人。
但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不能仗着奇王殿下人好,就耽误他的病情,需知小病如果不及时治好,也是会拖成大病的。
她鼓起勇气,道:“此法分为七步,共二十一天,通常在三日内起效。若三日后,殿下的感觉还是同原先无二,便……请师祖与家母来为殿下诊治吧,请殿下恕民女无能。”
说这话时她有点不甘心,不希望自己的第一个病人以这种结果收场,但谁让她的医术不精呢?她治不好自己的病人,只能让其他人来治,没有别的办法。
盛隆和没有回应她的话,探究地盯着她,询问:“怎么,不开心了?”
她低眉垂目,摇摇头:“没有。”
“那为什么摆出这样一副神色?”他抬起她的下巴,“来,笑一个给本王看看。”
他很少在她面前以王爷自居,也不摆架子,出口时多是玩笑之语,譬如此刻。
觅瑜笑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真是太差劲,太对不起奇王了。
他虽然会时不时做出点难以理解的举动,但本质对她很好,很相信她,就像他在最开始说的那样,把她奉为神医仙子。
可她却辜负了他的期望,治了这么久都没有治好他的伤,天底下还有像她这样无能的大夫吗?
觅瑜心潮迭涌,张口间似有千言万语,连谦称都忘了:“殿下,我——”
一记咳嗽打断了她行将说出的话。
山芳道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身旁跟着两个小道童,其中一人是桃米。
觅瑜一愣。盛隆和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她有些惊讶地转过身,唤道:“师叔?您怎么来了?”
山芳道人瞥她一眼,托着拂尘,用一种没有起伏的口吻道:“我有事找你,见你不在房中,便猜测你是往这儿来了。”
话毕,她才像是注意到房中还有另外一人,简洁地行了礼:“见过殿下。”
盛隆和的回答也很简洁:“免礼。”
山芳道人遂不再拘礼,对觅瑜道:“你这丫头,说过多少遍了,你一个人照顾不了王爷,至少要带上桃米。往后不许再忘,否则便是对王爷不敬。”
觅瑜恍然,她说怎么今天感觉这么奇怪呢,原来是没有带桃米。
“是。”她连忙应首,“觅瑜记住了。”
“不能再忘。”山芳道人又叮嘱一句,看起来对她的记忆很不放心。好在最终没有多加责备,只示意桃米上前,留下一句,“你们手脚麻利些,莫要打扰王爷安歇。等会儿结束后,觅瑜丫头记得来静心斋找我。”便离开了。
房间里重回日常的人员配置,桃米苦着一张脸,对觅瑜道:“觅瑜姐姐,你下次可不能再忘记我了,我刚才又被师叔说了一顿。”
觅瑜很是抱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会再忘了,一定和你一起来。我这次也是临时起意,一时兴奋就忘了……下次绝对不会。”
盛隆和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听着她们俩的对话,出声支使道:“小童,我这儿的茶水没了,你去前院给我沏一壶来。”
“哦,是。”桃米乖乖拎过茶壶,“王爷稍等。”听从他的吩咐,离开了房间。
盛隆和看向觅瑜,对她一笑。
觅瑜:“……”他这是什么意思?在故意打发走桃米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不解其意地与他对视半晌,忽然注意到他抱着臂的动作,连忙道:“殿下,您的手才针灸过,不能这么做,以免血络不通。”
盛隆和不笑了。
觅瑜:“?”
他怎么说笑就笑,说不笑就不笑的?是她哪句话不好,得罪了他吗?可她说的都是实话呀,而且也没有说得不好,态度、口吻都很恭敬,他为什么不笑了?
真是奇怪……娘亲说得果然没错,这位奇王殿下,就是一个喜怒不定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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