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秋深·霜降

他咳得撕心裂肺,仆役闻声送来温水

林医生带来的消息,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裴倦生心中激荡起层层扩散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他愈发频繁地前往书楼,仿佛那里是他唯一能稍稍安放焦灼灵魂的所在。而沈阙音,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模样,只是裴倦生敏锐地察觉到,她眉宇间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忧色,或许是为了那批新来的“麻烦”书,或许是为了日益沉重的祖父,或许,也感知到了那无形迫近的时代阴影。

这一日,天色难得放晴,虽已深秋,阳光却有了几分暖意。裴倦生走到书楼时,发现楼门虚掩,里面静悄悄的。他轻轻推门进去,却见沈阙音并未像往常一样坐在书案后,而是站在一架高高的梯子上,正踮着脚,试图将一函厚重的地方志放回书架顶层。阳光从高处的窗格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和因用力而微微紧绷的侧脸。

那函书似乎很沉,她放得有些吃力,身子微微摇晃。裴倦生下意识地快步上前,扶住了梯子。

“我来吧。”他仰头说道。

沈阙音闻声低头,看到是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轻轻“嗯”了一声,小心地将书递了下来。裴倦生接过那函散发着陈年墨香和淡淡霉味的书籍,触手沉重,书角的蓝色布函已经磨损褪色。他依着沈阙音的指引,稳稳地将书放回了它原本的位置。

“多谢裴少爷。”沈阙音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沾了少许灰尘的衣角。

“举手之劳。”裴倦生看着她,忽然问道,“这些书,平日里都是沈小姐独自整理吗?”

“祖父年事已高,不宜登高。杂事有帮工,但书籍归类整理,祖父不放心旁人,多是我来做。”沈阙音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裴倦生环视这浩如烟海的书架,难以想象一个年轻女子是如何年复一年地守护着这片知识的海洋。这种日复一日的、近乎枯燥的坚守,需要何等的耐心与定力。他不由得想起自己那些热血沸腾却时常流于空谈的同学们,与眼前这个默默做着实在之事的女子相比,竟生出几分惭愧。

“沈小姐……没想过离开嘉水镇,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他忍不住问道。这个问题在他心中盘桓已久。在他看来,沈阙音是聪慧的,困守在这方寸书楼,未免可惜。

沈阙音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她走到窗边,望着楼下院子里在秋阳下舒展着最后绿意的芭蕉叶,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书楼在这里,根就在这里。出去了,又能做什么呢?”她转过头,看着裴倦生,目光清亮而坦然,“况且,总得有人守着这些。它们……就像不会说话的老人,需要人陪。”

她的回答简单,却带着一种落地生根的坚定。裴倦生忽然明白,自己那种“走出去”的冲动,与沈阙音这种“留下来”的坚守,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选择,很难说孰优孰劣。尤其是在这个动荡的年代,“走出去”可能意味着牺牲与风险,而“留下来”,同样需要巨大的勇气和承担。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是沈老先生。他今日气色似乎好些了,看到裴倦生,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裴少爷来了。今日天气好,音儿,去沏壶新到的龙井,我与裴少爷说说话。”

沈阙音应声去了。裴倦生连忙扶沈老先生在窗边的太师椅上坐下。阳光暖暖地照在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他眯着眼,看着窗外,缓缓道:“人老了,就格外贪恋这日头。总觉得看一日,便少一日了。”

“老先生言重了,您精神矍铄,定能长寿百岁。”裴倦生宽慰道。

沈老先生摆摆手,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自己的身子骨,自己清楚。这世道啊,也变得快,我们这些老朽,是该退场了。”他话锋一转,看向裴倦生,“裴少爷是读书人,又来自北平那样的大地方,见识广博。依你看,这天下大势,将来会如何?”

这个问题颇为敏感,也颇为沉重。裴倦生沉吟片刻,谨慎地答道:“晚生愚钝,不敢妄言。只是觉得,如今内忧外患,非变法图强,难以立足。”

“变法图强……”沈老先生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变得悠远,“戊戌年,我们也曾寄望于变法,可惜……唉。如今这‘新法’,只怕比当年更要激烈得多。旧的打破容易,新的立起来,难啊。”他指了指满架的书,“你看这些,是旧的。它们或许有不合时宜之处,但里面也藏着几千年来我们先人的智慧与教训。全盘否了,就如同倒洗澡水,连孩子也一起泼掉了。”

裴倦生心中一震。沈老先生的话,与他平日接触的新思潮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冷静与深邃。他不得不承认,老人的话有其道理。激进与保守,破坏与继承,这其中的分寸,确实难以把握。

“那依老先生之见,该如何是好?”

“我没有什么高见。”沈老先生摇摇头,“只是一个守书人的愚见:无论新旧,于人、于国有益的,便取之;无益的,便弃之。但取舍之间,需有慧眼,更需有容人之量。最怕的,是泥沙俱下,或者……因噎废食。”他说着,轻轻咳嗽了几声。

这时,沈阙音端着茶盘上来了。清新的茶香弥漫开来,暂时驱散了空气中沉重的话题。她为祖父和裴倦生斟上茶,动作轻柔优雅。

裴倦生接过茶杯,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心中思绪万千。与沈老先生的这番交谈,让他对这座书楼、对沈家祖孙,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他们并非顽固不化的守旧者,而是对传统有着更深理解与情感的守护者。他们的坚守,在激流勇进的年代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悲壮,但自有其价值所在。

三人喝着茶,话题转到了些风土人情、古籍版本上的闲事,气氛轻松了不少。阳光透过窗格,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时的宁静。但裴倦生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外界的风雨正在逼近,而这书楼内的宁静,如同暴风雨前的短暂平静,愈发显得珍贵而脆弱。

临走时,裴倦生注意到沈阙音方才整理的书案上,放着一本翻开的、她正在抄录的书稿。墨迹未干,是小楷抄写的《诗经》中的句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诗句旁,还放着一小枝已经干枯的、不知名的花草,像是随手夹在那里的书签。这细微的发现,让裴倦生心中微微一动。这个看似古井无波的少女,内心或许也藏着不为人知的、对时光流逝与美好易逝的细腻感怀。

秋意越来越深,霜降节气过后,天气骤然冷了许多。河面上升起了薄薄的晨雾,枯黄的草地上结了一层白霜。裴倦生的咳嗽在换季时又加重了几分,有几天甚至无法出门,只能困在小院里,听着风声掠过屋檐,感受着药石的苦涩和身体的无力。

这种被困住的感觉,几乎要将他逼疯。仆役从镇上听来的零星消息,都指向北方局势的进一步恶化。而他,却只能在这里,像一个无用的废物。

一天傍晚,他正对着窗外暮色发呆,仆役送来一封信。信封上是陌生的笔迹,落款是他在北平一位至交好友的名字。他心中一跳,急忙拆开。

信的内容很短,语气却异常急促沉重。好友在信中说,北平形势急转直下,许多活跃分子遭到逮捕或被迫转移,他本人也将很快离开北平,前往南方,归期难料。信末,好友隐晦地提醒他,近期切勿返平,并嘱托他“保重有用之身,以待来时”。

信纸从裴倦生颤抖的手中滑落。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好友的处境,同学们的安危,北平那座古城正在经历的一切……都像一把火,灼烧着他的心。他猛地站起身,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咳得他眼前发黑,几乎喘不过气。

无力感,前所未有的强烈。他恨这病弱的身体,恨这将他隔绝在外的距离,更恨这令人窒息的时局!他一拳砸在窗棂上,木框发出沉闷的响声,手背传来刺痛,却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的痛苦。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仆役前去应门,片刻后回来禀报:“少爷,是隔壁书楼的沈小姐,说沈老先生让她送些新摘的枇杷叶过来,说是对止咳有些效用。”

裴倦生怔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情绪,哑声道:“请沈小姐进来。”

沈阙音提着一只小巧的竹篮,走了进来。她依旧穿着那件月白色的棉袍,外面罩了件淡青色的夹袄,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清冷。她看到裴倦生苍白的脸色和略显凌乱的衣衫,目光微微闪动,却没有多问,只是将竹篮轻轻放在桌上。

“祖父说,这时节的枇杷叶老了,效用虽不及春叶,但加冰糖熬水,也能润润喉。”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却像一缕清风,稍稍吹散了屋内的压抑。

“多谢沈老先生,有劳沈小姐跑一趟。”裴倦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

沈阙音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的目光落在裴倦生刚才掉在地上的那封信上,信封上陌生的字迹和北平的邮戳,显得有些刺眼。她沉默了一下,忽然轻声问道:“裴少爷……是打算要回去了吗?”

裴倦生心中一震,抬眼看向她。暮色渐浓,屋内尚未点灯,她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中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回去?他何尝不想回去!可是,他能回去吗?回去了,又能做什么?家族的束缚,时局的险恶,还有这具不争气的身体……

最终,他只是颓然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不知道……或许,暂时还回不去。”

沈阙音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他故作平静的表象,看到了他内心的挣扎与痛苦。她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出言安慰,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无论裴少爷作何决定,书楼的门,白日里总是开着的。”

说完,她微微颔首,便转身悄然离去,如同来时一样安静。

裴倦生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沈阙音最后那句话,像是一句简单的客套,又像是一种无言的懂得与支持。在这个冰冷而压抑的秋夜,这微不足道的一句话,竟让他感受到了一丝奇异的暖意。

他弯腰拾起那封信,紧紧攥在手里。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寒意深重。他知道,这个秋天即将过去,而更寒冷的冬天,马上就要来了。他和沈阙音,以及这座名为嘉水的小镇,都被卷入了时代洪流的漩涡之中,前途未卜,命运难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西江的船

六十二年冬

狩心游戏

貂珰

臣妻

<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
×
嘉水浮生
连载中猫爪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