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观月,美酒在怀,身边又是些老朋友,他们几个数着过去的糗事喝几轮酒,今夜的话又多了几箩筐。
唐琦垂着头一点一点喝着坛里的酒,他嘴角虽扬着,眼里笑意却没有几分。
云安吵吵闹闹的声音好像把时间推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晚上,叶迁静静地看着唐琦,不知道他此时脑中想的是些什么。
五年,月亮也仅仅是圆了五次,可瞬息万变的人间又岂是一个五年能留住的。
世间有什么是不会变的呢?
叶迁脑中想起的是他们五年前的模样。
少年脚踩着屋顶的瓦片,头顶悬月,笑指苍穹,满目星河圈在他眸中:
“等着吧爹,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干下去!我要做你口中任何不可能之事!”
那是唐琦正式参军的第一天。
叶迁当年和如今一样坐在一旁,听着他们胆大妄为却真挚肆意的喊声。
“我要当大朔赫赫有名、威震四方的大将军!”
那天,是周自野的梦想第一次毫无遮拦地袒露在天地间。
“我要行商天下,建万座粮仓,我要人间没有饿殍。”
月光见证下,沈知清在京州埋下了第一颗种子。
“我想世间和平,人人得以平安顺遂。”
云安合起手,闭眼向皓月悄声许下愿望。
少年人的话语璀璨了整片黑沉的夜空。
要说皎月一轮,最抹杀不掉的,便是他们赤忱的心。
似是注意到叶迁的眼神,唐琦抬眸与他对视上,两人很有默契地举起酒坛碰了上去。
“敬天地,祝我们。”
他们相视一笑,未尽的话融在酒里被喝个一干二净。
入夜时酒坛已空,云安嘟嘟囔囔地被侍女架着往公主府去,她喝的有些烂醉,唐琦的酒坛倒是还剩下不少,闷酒实在难咽。
他裹了身上的披风跟叶迁摆手:“走了。”
京州的夜晚冷清的很,他在街上几乎见不到人,唐琦倒是想念起了在洛城大街跟林嘉措他们几个熬到灯火通明的畅快日子。
他回到唐府时,唐演的房里还亮着灯,他搓着手敲门进去,油灯已经燃了大半,他哥正皱着眉俯在案边写东西,见到他来也即刻放下笔抬头笑道:“回来了?”
“可有蹲到什么?”
唐琦坐在他对面,了当地问。
“抓到了私下贩卖军牌的人,但他们只说用的是私铁,来源、假铸目的通通不答,根本审不出东西。”
唐演捏着眉头继续道:“那个探马奸细我已经除掉了,重新挑了一批上来,你若有什么打算可以用他们。”
唐琦点点头,也道:“我去了京州的铁匠铺,私铁买卖应该是卫家在做,周家有没有参与我摸不准,还有鹤城的事,叶迁说找到了那次攻城剩下来的士兵。”
唐演抬眸看他,后者只是低着头,语调沉沉:“在鹤城百里之外,全部坑杀,无人生还,都是我南营的新兵。”
唐演微怔刚欲拍着他肩安慰,门却意外被敲响,他转头去看,进来的居然是礼鹤云。
“祖母?”
唐琦又惊又喜,跟着唐演一左一右扶着礼鹤云坐下:“您…您居然可以下床走动了?”
礼鹤云假装愠怒地点点唐琦的头道:“你奶奶又不是什么病秧子,莫说下床,就是再穿战盔,挑枪上阵也不是不可能。”
唐琦看向大哥:“奶奶的病并不严重吗?”
唐演点点头回他道:“之前只是风寒,卧床休养了一段时间,你回来这阵奶奶的病已经好了大半。”
唐琦想起之前云起告诉他的话,所以那个时候,云起是在故意吓他?
他还没想出什么东西,礼鹤云已经牵过他,祖孙三人的手叠在一起,唐琦和大哥蹲在礼鹤云膝前听她道:“小一辈中,除了你二姐,能提枪的便就只有你们两个。”
礼鹤云挨个摸过他俩的头:“你们的名字,是你们祖父定下的。”
她神情安和,像是儿时同他们讲故事般继续:“伯忧,仲乐,取自一位先贤的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你祖父,也是我,对你们这些后辈的期待。”
唐琦心下一动,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还藏了这样的意味。
“唐家世代为将,我却并不要求你们一定都要习武参军,你们的几个姐姐妹妹读经书,明事理,不入战场安然度世我亦觉得很好。可既然你们选择了这条路,我便得把话说清楚。”
“知道我为什么把那个狼策军牌交给你吗?”
唐琦摇摇头。
礼鹤云又缓声开口:“你们已经着手查了有段日子了吧?感觉怎么样?”
两人同时低头沉默着。
礼鹤云倒是笑了两声,轻而缓地摸着他们的头:“这便是我要告诉你们的了,想当好将领,不是只会打仗就行,哪个地方都会有看不见的刀剑。你们已经过了只谈热血的年纪,我也相信我的孙儿们有面对黑暗的勇气。把目光看远,就算身在漩涡,我也希望你们能长成渡别人过河的舟。”
祖母的话让两个人共同沉默,唐琦觉得今夜过得漫长极了。他躺在自己屋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礼鹤云的声音仍旧回荡在他耳边,一直以来,他确实像个热血上头的少年,满脑子都是杀敌夺城。
唐琦向来只考虑如何破敌取胜,却很少回头看那刀剑对准的到底是谁的脑门。
他长叹一口气,突然有点后悔没在脑后多长一双眼睛。
京州的第一场雪姗姗来迟,唐琦那一觉睡得不甚安稳,早起穿好披风推门出去,院子已经忙碌起来,祖母和家里的其他人都驻在门口,像是在等什么人。
唐琦觉得疑惑往那边凑过去:“怎么都等在这里?”
唐演回头看了他一眼道:“宫里传来消息,今日,南征的狼策军便要回来了。”
唐琦心中一紧,眼神却亮起来。
他爹要从前线回来了!
唐琦的嘴角不自觉弯起弧度,他掩下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跟其他人一样安静地等在门口,朝着一个地方守望。
朝日的雪纷纷扰扰,铺白了京州的长街。
远端终于传来马蹄声,一下一下,接着耳边的欢呼踏在唐琦心上。
只是,他没有来得及开心。
冒尖的旗杆越过漫天大雪,盖住繁杂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出现在他们眼里。
一瞬间,万籁俱寂。
唐琦定在原地。
军旗半降,主帅战死。
唐眠死了。
他没有爹爹了。
半降的军旗带着狼策军踏雪而来,停在唐府门口的只有一口破木棺材。
没有人敢出声,唐琦连呼吸都滞住。
礼鹤云拄着拐,手抖着准备朝前一步,唐琦伸手拦在她身前:“我…我去,祖母,我去。”
他声音哑着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唐琦停在木棺旁边,棺椁没有盖板,他一眼就能看见躺在里面的唐眠。
“他身上插了三柄断剑,一身的血污,我都快要认不出了……”
他想起母亲曾经的话。
棺中的唐眠满身血痕,身上的箭头甚至没有拔掉,大雪落在他身上融进血里化了,他脸上淌着血水,平静得了无生息。
唐琦攒着劲拔掉唐眠身上插着的几根断箭,慢慢跪倒在雪地之中。
他手扒在棺材边,低垂着头努力忍下哭声,肩胛却不受控制地抖动着。
身后的几位伯娘都偏过头去掩面哭着,礼鹤云被唐演扶着过去,她死死盯着棺椁里的人。
她的儿子第二次死在她面前。
礼鹤云闭着眼没敢再看,颤着声道:“抬棺,进府,迎我儿归家!”
唐演红着眼碰上唐眠的棺椁,又一阵马蹄声响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南征不捷,剑北侯死战而亡,朕念其功盛,以王侯之礼厚葬,埋于洛城。命其子扶柩,即刻行程。”
旨意宣完,跪着的唐嵩没忍住抬头出声:
“我三弟生在京州,长在京州,为什么死后要被葬在那洛城!”
传旨官只是看着他们笑笑,声音藏着冷意:“唐家莫不是忘了,他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是剑北侯了,他的府邸,不在京州。”
话里的意思再清晰不过。
“哦对了,”传旨官亮出身后的几个人,对着礼鹤云他们道:“官家特意嘱咐,京州天冷,洛城路远,唐家就不用再派人去了,官家心善,替小侯爷备好了抬柩的人。”
唐琦跪在雪地里,手脚冰麻。
“小侯爷?该接旨了。”
传旨官冷眼催着唐琦。
落叶归根。
他爹回不了家了。
唐琦低着头,居然有些荒谬地想笑。
他向下磕了个响头:“谢主隆恩,臣领旨。”
马蹄声远,唐琦终于抬起头看着礼鹤云,他想说点什么,但嗓子哽咽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最终只是朝着礼鹤云狠狠磕了三个响头,雪地再次被染红:“我爹一定很想这么做。祖母,我替他。”
礼鹤云红了眼。
唐演紧攥棺椁的手被人扒开,驻在原地泛冷。
唐琦跨上马,那大雪飘得漫无目的,挂在他发上、眉间,凉透了心。
身后的人抬着唐眠的棺椁,跟在他后面脚步深深浅浅踏着往前。
他不知道府前又聚了多少人,也不知道余光里的那几道身影是否真切。
也许有人在送别,也许有人在哀悼,也许,有人在替他哭。
可他骑着马儿看不真切。
他只知道京州的这场雪下得很大,渺渺人间,他无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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