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长歌未尽人已去

盆里的黄纸被烧了大半,唐琦默默等着,剑北侯府在程君实走后终于再次响起脚步声。

身边的人跪下,叩首的头却迟迟没有抬起来。

“你来的可有点慢。”

林嘉措抬起头遮掩起眸中的眼神:“路上碰到事耽误了会。”

林嘉措拿起黄纸向火盆伸去,两个人的手碰在一起,准备好的纸条就在那些人的监视下不动声色地完成了传递。唐琦突然有点想笑——那时在学堂当着夫子面跟林嘉措顶风作案练出来的技能,居然能在这里派上用场。

唐琦默默捏紧那纸条,他之前让程君实给林嘉措捎过信,方才又把南营新兵的事借他的口传给林嘉措。所以这纸条里,就是他想要的答案了。

唐琦想起程君实之前的某句话,极无奈地摇头轻笑喃喃道:“还真是算不清了啊。”

“什么?”

林嘉措搭话着。

唐琦摇摇头,调转了话题:“铮野呢?”

“他没出息,哭肿了眼,在外面等着不敢进来。”

林嘉措又烧了几张黄纸,继续说:“叶将军回京州了,要我去一趟吗?”

唐琦摇摇头,林嘉措看了他好几眼,终于又开口道:“如今在南征前线的是吴将军,官家应该会让狼策军休息一阵,你也是,别把自己逼太紧,军中有我在,你不必太过忧心。”

“还有……”

林嘉措欲言又止,唐琦移过眼神盯着他。

“…照顾好伯母和妹妹。有什么事先来找我,不要自己冲动。”

林嘉措嘴边的话绕了几圈吐出来却是这么摸不着头脑,唐琦心中虽有疑虑却仍旧迟钝地点点头。

“哦对,沈知清来找过我。她婚期在即,沈伯父怕她节外生枝,所以禁了她足,她让我把这个给你。”

林嘉措从怀里取出一个布袋递给唐琦,后者接过去打开,拿起里面的东西放在手上。

那是一捆金黄色的、长势极好的稻谷。

“她说这是洛城土地上种出的第一批。”

唐琦眼睛一亮,把那稻谷放在手上仔细看了会才终于勾起唇角笑道:“她赢了。”

林嘉措没明白,转过头便听唐琦继续说:“四年前沈伯父把百步楼开到洛城,沈知清想在这里继续种植,但洛城土地贫瘠,她的前几年全都颗粒无收,没有成效,土地逐渐被收回,她没有地方继续试验。所以沈知清找我划了块地借给她用,她跟我打赌,两年之内,一定会让洛城的土地结出粮食。”

“你跟她还打过这样的赌?赌约是什么?”

“如果赢了,那片土地的所有产出仍旧归我所有,她只有一个条件——让我帮她说服其他百姓,将土地租借,收成均分。”

林嘉措蹙着眉,继续道:“倘若输了呢?”

唐琦看向他,嘴角一歪,颇有些顽劣地笑着:“她名下各处任意十座粮仓,跟我姓。”

林嘉措一努嘴,啧声道:“你还真是半分亏都不吃。若她真的输了,你当真要要走她的粮仓?”

“当然,愿赌服输。沈知清是个商人,若是拿与她的交易当玩笑,岂不是看贬了她?”

“而且……”唐琦再次扬起笑,笃定般道:“她同我交易就没想过输,洛城,不过是她万座粮仓的一小步。 ”

林嘉措有些怔神,似是觉得以往对于沈知清的了解过于表面,直到如今,才真正看明白她骨子里的倔劲。

四年,一场豪赌。她没给自己留退路。

那晚的月光依旧照耀在他们身上。

唐琦轻笑着,目光里却是难以动摇的决心。

“嘉措。”

所以,他也不会退。

“我爹战死,但是狼策军还在,南征没有结束,我们不可能停在这里。服丧期间,你代南营总将,握调令,掌军权。”

林嘉措接过唐琦递过来的令牌,那东西挂在腰间,拽得他整个人往下坠,连带心里都不由自主地沉稳下来。

“你平时压力都这么大的吗?”

林嘉措没忍住出声,唐琦略一轻笑地拍着他肩道:“习惯就好。”

虽说是第一次肩挑重担,林嘉措却显得老炼,他跟唐琦在一起待了这么久,不说别的,抗压和厚脸皮他算是学到了极致,军中事务大多也是由他和唐琦一起处理,如今不过是少个人助力,于他而言倒真算不上什么难事。

林嘉措走的时候,天色已经渐黑,棺前点着烛火,屋内秦简之把唐言哄睡之后也走过来,她拿了件披风盖在唐琦单薄的衣衫上。

跪了一天,唐琦的膝盖早就没有知觉,秦简之陪在他身边,唐琦终于抬头露了笑颜:“娘。”

“累了吗?累就歇会。”

唐琦摇摇头,继续笑着:“我不累。”

秦简之看了他好久也终于笑出声来:“真是一个大骗子带出了个小骗子。”

她转过头看向棺椁,像是里面的人只是睡着了一样,轻声对着那边很自然地开口:“眠哥,瞧瞧,我们仲乐都要饿坏了。”

秦简之让旁边家仆拿来托盘取了上面的吃食递到唐琦面前:“别跪了,你爹可不想一直看你跪在这。我陪他说说话,趁还热着你快点进去吃。”

唐琦被秦简之催着稀里糊涂的端着饭碗离开了灵堂,他手上还捏着那张纸条,唐琦眸子暗隐,神情凝重地拐进自己的屋子,他锁好门把饭碗搁置,稳了稳心神才终于鼓足勇气在烛光的照射下打开了那张纸条。

里面只有两个字。

盛晔。

唐琦心脏停滞了一秒,后知后觉涌上来的火气堆积在心口,南营死去的那四十七个新兵像钩爪,抓烂了他腐朽的理智。

是啊,他早该想到的,能无军牌调令带走一营将士,军权之上,只剩皇权。

齐王,朔朝四皇子,盛晔。

当今王室,皇子四位,大皇子戍边,三皇子早夭,剩下两位,除那位身世特殊的九皇子外,只有四皇子盛晔平庸至极。

若就如此,也便罢了,可偏此人好高骛远,居功自傲,他随唐眠出征过几次,身上银甲滴血不沾。若说的难听些,就是只在随军册上挂个名,躺在军中大帐等着军功加身而已。

他要功绩,随军出征,唐琦从未拦过,他只当队伍里多张吃饭的嘴,可偏偏在他出征青藤谷前,盛晔来了趟南营,他要唐琦给他一队兵马。

唐琦只是斜了他一眼,很干脆地拒绝。

“你没资格领兵。”

唐琦仍旧记得当时盛晔暴怒的样子:“我没资格?我是大朔皇子!你不过是个小小将领,信不信我现在就下令砍了你的脑袋!”

“卑职贱命一条,四殿下若要砍我脑袋,我必然亲自将头奉上,可您虽有战功,却并非将领,亦无实战之绩,我军作战在即,军中将士断然不可能交予殿下。殿下若想练兵可等我军归来,您向陛下求道旨意,旨意到,卑职必将为您挑选精兵良将。”

唐琦把那纸条捏皱,盛晔两个字咬碎在齿间,唐琦恨恨地盯着跃动的火焰。他几乎有一瞬间想策马长驱直入齐王府,可他现在只是攥着指尖泛白的拳头,恨恨地说不出一句话。

他明白了林嘉措犹豫着没说完的话,烛火越来越旺,纸条在猛焰的吞噬下变成一摊灰烬,唐琦只觉得阵阵寒意,这世间从来就没有人可以随心而活。

他的从前,太像唐眠为他造的一场美梦,现在唐眠身死,梦境破碎,他睁开眼看见的便是那没被任何美化修饰过的“世界”。

原原本本的,唐琦早该认识的世界。

只是他想不通哪怕是皇子,带兵攻城也是叛国,可为何盛晔还能安然待在齐王府。更让他想不通的是,官家手眼通天,皇子带兵他又如何不知?

他的将士们带着无助与绝望死在了立功取胜的希望里。

而盛晔,安然无恙。

官家……

唐琦垂着眸,低声悠长地浅笑一声,纵是他知道武将死沙场是件常事,却也不免觉得官家对他爹,是否太过凉薄了些。

“咚咚。”

唐琦略整情绪推开门,腰间突然一重,黑暗里的小身影一声不吭地整个埋进去。

小时候玩捉迷藏,唐言就喜欢这样掩耳盗铃地埋进唐琦怀里,好像天上地下再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

唐琦没出声,只是把手搭在她头上,兄妹两个无言地沉默着。

他望着无尽的夜色,神色敛然,看了好久后才终于从这世间的荒唐事中抽身,有节奏地点着她头极淡地轻笑一声开口唱道:

“小小的鱼儿慢慢游~”

唐琦一下一下拍着她头,声音舒缓且悠扬。

“小小的鸟儿轻轻飞~”

他抱着唐言慢慢走向她的房间,一路上继续给她哼歌。

“小小的星星不要动~”

“这里的小人儿要睡啦~”

唐言躺在床上,手掌攥紧唐琦的拇指,哽咽着一抽一抽地闭上眼。

唐琦将她脸上汗湿的碎发别到耳后,她脸烫烫的,眼尾润红一片。

“小小的鱼儿慢慢游~”

看着妹妹红肿的眼,唐琦心中一阵无名酸涩,他掩住声音中的颤抖像爹爹从前那般,继续一句一句唱下去。

“小小的鸟儿轻轻飞~”

“小小的星星不要动~”

“这里的小人儿要睡啦~”

……

“这里的小人儿~要睡啦~”

唐言渐渐入梦,唐琦给她掖好被角轻声出去。

也许是因为哭得太累,也许是因为哥哥的声音很安心,也许,是因为梦里有爹爹。

总之,她这一觉睡得极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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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长歌未尽人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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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死成死对头的逆鳞
连载中不途归西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