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汉眼见有人问话，忙上前将方才的话对着青年又重复了一遍，又添油加醋描述几笔：“我的肩膀就是被他打的，这人下手狠毒，品行不端，上善门名门正派怎么能收这种渣滓”
“你胡说，明明是你先动手的。”虎子被大汉的无赖行径激怒，从平玦身旁跑到大汉面前对峙，拳头紧握，似是在克制燃烧着的怒火。
青年示意身旁弟子将登记薄递给自己，双目冷淡如高崖冰雪，凝眸注视平玦方才写字的那页。虎子正在心中嘀咕这人看他的报名登记作甚，就那么几行字看这么久，便听见青年开口：“赵寅？”
“是我。”虎子抬头望进青年的眼睛，眸底分明古井无波，却让他无端想起了傲慢的鹰，有种被紧紧盯上的感觉，心中不由瘆得慌。
“到底怎么回事？”青年将目光从虎子移至平玦身上。虎子觉着身上压迫感顿逝，没忍住舒了口气。
“他插队，然后想打我一拳，我反击了。”平玦口角带笑，简单地阐述门外发生的事，语调随意散漫。此间过程中，青年始终凝睇着平玦。
“他胡说，明明是他家小孩先来吵我，我让他教导好他小孩，他就同我动起手来了。”那大汉显然是胡编乱造的个中好手。
“告诉我实话。”青年眼神一凛，冰冷的话语中蕴含着浓重的命令意味，那大汉仿佛中了邪一般，神情呆愣，眼瞳霎时空洞失色，好似被摄走心魄，“他说的对。”大汉顺从地开口，声音始终是一个腔调，没有任何感情起伏。
这是玄清派的密法，一般用在开阳峰刑事堂的审问中，施法者修为高于被审问者时，被审讯者就无法说谎，但是被审者如果心志足够坚定，是可以做到闭口不言的。这门术法玄清派也不是人人都会，除了掌门和一干长老，只有开阳峰弟子掌握。
这个人是玄清派开阳峰上的？平玦若有所思，他到上善门来做什么？心中虽有疑惑，但并未深思，等虎子入门后他就会离开临安继续南下游玩，这些门派间的事务与他无关。
最终那大汉因闹事被上善门弟子赶出去，并被取消了报名资格。在场弟子都是第一次亲眼见玄清派的审问之法，精妙诡谲，心中颇为惊讶，感叹玄清派不愧为天下第一大派。上善门在临安一界是备受敬崇的名门，比之玄清派却是小巫见大巫。
虎子怯怯地躲在平玦身后，不知为何，他有些害怕苍衣青年的目光。
“你叫什么名字？”青年转身看向挡在虎子身前的平玦，同时灵敏地捕捉到虎子眼中的抗拒。
“冯珏。”平玦觉着这个青年似乎格外关注他。
“应秋。”青年微微颔首，声音短促地颤抖一下，而后迅速归于冷硬，快得好似个错觉。
闹剧结束后，几位上善门弟子出面维持秩序，嘈杂的讨论声消失，院内快速恢复静寂。
见平玦欲带着虎子离开，应秋开口：“你不填吗？”
“我不填。”平玦摇摇头，带着虎子转身离开，应秋怔怔看着拽着平玦袖子边走边笑的虎子，面上冰霜更冷几分，望着一身白衫缓缓没入门口的巨大人群中，再寻不见那片绣竹的衣角。
平玦出门后告诉虎子先回客栈等着他，他有些事要办。平玦打算御剑去附近峭崖采些珍稀草药换取银钱，按说要获取银两，猎杀妖兽时最快的，但附近因上善门的镇守，几乎没有妖兽出没。
“仙长你不会不回来了吧。”虎子还在担心平玦抛下他。
“不会。”
虎子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对着平玦摆摆手：“仙长那你要早些回来。”沿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回了客栈，哼着阿娘教他的小调。
谁知他刚推开房门，便见正对着木门的椅子上坐了一个人，虎子即刻想要退出房间，谁知身后的门在无人碰触的情况下倏地合上了，没有一丝声响，任凭虎子怎么撞也撞不开，只剩一声声闷响在门内回荡。
沉重巨大的压力突降在虎子胸口，他支撑不住身体重量而跌坐在地上，虎子神经紧绷，额头沁出细密的汗滴，身躯因惊惧而不住抖动着。简陋的房间没有窗子，处处透着昏暗，椅子上的人提着剑一步步从阴影中走出，虎子终于看清了他的形貌，是那个应秋。
锋利的剑刃闪着冷色寒芒，剑尖径直抵上虎子心口，只要再稍稍往前一点，便可以刺破他的衣裳，取了他的性命。屋内好静，静得虎子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正如惊雷般响动着，可是客栈的隔音明明很差，为什么现在连街边的吆喝都听不见。
郁雍静静看着虎子稚嫩的面容，无数复杂的心绪翻涌着，此起彼落，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嫉妒，他从面前这个赵寅身上望见了几百年前的自己，眼前反复出现赵寅拉着师尊袖子的画面，耳边萦绕着师尊跟赵寅说话时闲逸含笑的语调，那是他和师尊天枢峰上相伴百年都未看到的，黑眸中百年不化的坚冰崩裂，怨毒、悲伤，怀念交融纠缠在一起，从坚冰的裂缝中流出，带着滚烫的温度。
理智与癫狂在郁雍脑海中撕扯着，残缺的魂魄在剥蚀着他的理性，叫嚣着摧毁让他嫉恨的东西。手中雁荡剑的剑身颤动着，是郁雍的手在抖……
不行，赵寅现在还不能死，至少不能被他杀死，师尊定然能找出下手的人，他不能让师尊去向自己讨命债。他还有很多问题没弄明白，比如师尊为什么要让赵寅进入上善门，他已经收赵寅为徒了吗，师尊是像当年带走自己一样带走赵寅的吗？
“赵寅。”郁雍收回雁荡剑，一步步走到虎子身前，俯身用苍白纤长的手指捏住虎子的下颔，强迫他抬头与自己对视，“或者我应该喊你一声师弟？”
虎子想说他连师父都没有怎么会是他师弟，话还未说出口，郁雍冰凉的手掌便覆上了他的额头，带来渗入肌骨的寒意，那只手一边后退一边将五指缓缓聚拢，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强行拉扯了出来。
郁雍未理会疼到躺在地上双手护头反复翻滚抽搐的虎子，他进来时就布好了隔音结界，没有人能听到虎子的叫喊。郁雍继续运气施法，看着掌心淡淡的银色薄雾愈来愈浓稠，虎子的呻吟也愈来愈尖锐强烈，混杂着尖叫和哭腔，仿佛能泣出血来，直到银雾足够如一条绸缎般环绕郁雍，虎子彻底因痛苦而晕厥过去，弓起的身躯还在不停颤抖着。
此时若有一位稍有阅历的修士在此，便知郁雍这是在搜赵寅的魂，搜魂之法可以让人剥离出另一个人的记忆，将其摆在面前阅览，好似用人的记忆做了一本临时供人翻看的书。但此法名为搜魂，与魂魄干系甚深，会对被搜魂者的灵魂造成创伤，施法者一个不慎，被搜魂者就会记忆混乱神智不存。
郁雍伸手触摸虎子的记忆，阖上深不见底的漆黑双眸，阴沉狠厉被敛起，他将亲身进入虎子的回忆，去弄清一些事情，也多见那个人几面。
站在虎子身侧，郁雍看见平玦仰面躺在木船上，沿着河流缓缓漂下，握着苹果的手垂落在一旁，眉目舒展，面容如旧，像是穿越了生死阻隔，从传说中的忘川河倒溯而来，船身是轻飘飘的，却重重撞入郁雍眼中。
然后他看到了这个叫赵寅的人向船上的平玦抛出李子，他从未想过如此与师尊嬉闹，师尊在他印象中总是严冷清贵的。醒来的平玦拾起河面上的李子，笑着咬了一口。郁雍想起在上善门报名处见到的平玦的笑容，他今日似乎见到了过往数百年里都未曾见过的东西，师尊笑得随和散逸，而非入魔时的凄厉华艳。
郁雍突然有些恍惚无措，师尊回来了，却不太像过去的模样了，他像只无羁绊无牵挂的飞鹤，超脱凡尘，径直向云中隐去，他似乎将过往的爱恨包袱都扔下了，今年是第三百七十二年，他在天魔渊的三百多年日月中经历过什么呢？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
平玦跳下船站在虎子身前，也站在了郁雍身前，郁雍伸出手想要触碰平玦的手臂，手指却穿透过去，这不过是一个虚影，他什么也摸不到。他冷眼看着三个孩童的调笑，心中艳羡之意满溢。
“您见过郁雍仙尊吗？”
孩童稚嫩的声音在他耳中落下千钧之重，他未曾想过自己的名字还会被人在师尊面前提起，郁雍目光紧紧锁着那双淡漠的双眼，澄如清潭，望到底空无一物，连一丝波纹也不曾生起。他难以想象平玦回答这个问题的模样，见或是未见过，不管哪个答案都是对他心魂的审判，否认或是平淡放下，他不知道自己能承受哪个。
“见过。”没有任何赘述。
赵寅让师尊讲讲关于他的事，郁雍第一次觉着名扬天下是有好处的，至少师尊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是有人的地方，都可能听到他的名字，不论如何，师尊不会忘记他。
“他小时候不会游泳还下河抓鱼。”那时的他是畏怯自卑又狼狈的，在他第一次见平玦时。
这句话语气毫无波澜，不是关心也非揶揄，只是简单的陈述，赵寅让他说，他就说了，仅此而已。郁雍却将赵寅的记忆回流，将这句话听了上百遍，将平玦的神情看了上百遍，直到一滴泪流出酸涩的眼眶。
越往后看他越是嫉恨，听到虎子那句见郁雍一面就死而无憾，郁雍倒真想即刻捏碎他的神魂，让他死而无憾。但却有些庆幸，他透过别人的回忆知晓了，师尊曾说过，他和自己之间有很多事。
但有些已经不是独一无二的，师尊答应了第二个人“带我走吧。”的请求，只能幻想师尊又一次听到这句话时会想到百年前的另一个人，另一个仰望着他的人。
又看到二人船上日夕不离，临安城中同住一房，街角共食一碗馄饨，郁雍手指掐入掌心，殷红的血浸入甲缝，血液在流出，心中的不甘和忌妒却在拔节疯长，以悲凉恨悔为养料浇灌。
郁雍又看到了那个染血的身影，眼神空寂，清瘦的身躯像一片枯叶，轻轻落入了天魔渊中，耳边遍遍回响着：“如果我错了，你要杀了我。”，声音化作一条挣脱不开的枷锁，扰得他不得安宁。殷红身影和眼前的平玦渐渐重叠，郁雍用灵力凝出一把短刃，直直扎入左臂血肉中，终于以剧烈痛苦换得心神清明，继续将眼前的画面看下去。
“仙长你帮我取个名吧。”
“这个怎么读？”
“赵寅。”
原来赵寅这个名字，跟他的名字一样，都是平玦起的。郁雍心中不乏无理的讥诮，你为什么不找你那疼爱你的父母，连他这个孤儿所拥有、珍视的东西都要抢一份过去。
唯一慰藉他可悲的荒凉的是，赵寅并不是他的师弟，师尊带着赵寅去上善门确实只是去拜师。
郁雍离开了赵寅的记忆，挥手将周身的银雾重新注入赵寅身体，左臂的伤口还在淌着血，苍色衣衫红了一片，血液嘀嘀嗒嗒流到地板上。
抹去赵寅回房后的记忆，一会他醒来只会以为自己是睡了一觉，郁雍用灵力清洗了地面的血迹，撕扯下袖口一片布料给伤口简单包扎起来，最后环视了眼这间房室，打开门转身离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