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湿雨过后,枝上梨花芳菲白妍。兴明宫红墙琉璃瓦巍峨依旧,脊兽肃穆,几乎叫人忘记了一场宫变正发生。
嫦安本只是周太后宫里的一名粗使宫女,负责洒扫庭院,原不配伺候在近前。
但偏巧周太后宫里的贴身大宫女翠群姑姑病倒了,而另一位翠微姑姑,昨夜受太后之命,连夜出宫前往周府送护驾懿旨。不幸撞上了叛军攻进国舅府,宁死不屈,纵身跳进了火海里。
如此才有了她被破天荒擢升,紧随周太后前往惠静太妃的静涵宫,赐这一盏毒酒。
金盘上殷红此酒唤做牵机,高祖皇帝率军攻破羚都之际,曾以此酒送走前朝哀献帝。一杯下肚,蓬头垢面涕泗横流,八尺男儿也痛的头足如弓,死状惨不忍睹。
如今,宫门失守。周太后败兵之际,仍不忘前往惠静太妃宫中赐她一杯牵机,可见往年二人宫廷厮杀何等酷烈,乃至惠静太妃闭门礼佛多年,周太后仍旧耿耿于怀。
再道这位惠静太妃。原顺文皇帝珍贵妃,想当年顺文皇帝在世之时,一骑红尘妃子笑,也曾宠冠六宫。
后顺文皇帝暴毙,周皇后扶持幼子登基成为了摄政太后,人都以为,珍妃难逃殉葬。不曾想,周太后不只没为难这位宿敌,反而将其封为了太妃,放在眼皮底下养的好好的。
而惠静太妃也老实闭门不出,一心礼佛。
寒来暑往几年秋,都道是前尘旧梦风吹流云散。哪料城破国险之际,周太后反倒图穷匕见。
嫦安如是想着,将头埋得极低。
漾着危险的酒呈在了玉案上,隐约扫见立地丈高香樟屏风前,那一抹清冷身影,鸦的发,灼的钗,虽不见其皮相,单论秀骨已有羞杀六宫之形貌。
“去外头守着吧,哀家与太妃说说话。”
随着太后周浣宜一声令下,嫦安敛襟退至帷帘外,内殿只剩下二人。
谢君凝未着宫裙,青衣绣鹤白衫走出来,手上牵着一六七岁大的男孩,正是当今天子顾谨之。
“去同你母后告别。”她将顾谨之引到太后面前。
小天子走过去抱了母亲,也知道已经穷途末路,稚嫩脸庞充满着茫然与彷徨。
周太后抚摸了他发梢,将手伸向了谢君凝。
谢君凝迟疑了片刻,她并非伤春感秋的性子,但念及这一别或许是永诀,到底把手递了过去。
周太后却就势把她跟天子一起拉进了怀里,眼中饱含着热忱,以帕拭泪:“想当年先帝仍在时,你我结成盟友,共同扶持瑾儿登基。回想这一程风风雨雨,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哀家真是舍不得。”
谢君凝顿了一下,伸手将她的手拿开,冷淡道:“你的那些亲军抵抗不了太久,我再不带陛下走就要来不及了。”
周太后看着自己被拂开的手,失意哀叹:“真是薄情寡义啊君凝。当年先帝爷盛宠你一人,弄巧成拙害你被架在火上烤,前朝后宫人人皆将你打成祸国妖孽欲除之后快。彼时,若不是哀家施以援手,你早死无葬身之地了。”
“如今你的旧情人打进羚都,又是哀家站了出来,想方设法送你出宫。难道就不值当你一句多谢姐姐吗?”
谢君凝拉起小天子,指了指外头嫦安:“陛下去跟着她。”
待孩子走远,她凤眸一掀瞟了眼周太后,幽然咬字:“说好了送你儿子登基,你便放我出宫。出尔反尔硬是将我耗在宫中又三年,我可真是要谢谢太后大发慈悲了。”
周太后瞧着她恨又无奈何的模样,心虚之外干笑两声,“哀家这不是瞧你与瑾儿投缘,这孩子自小就知道挑顶美顶危险的女人亲近,可见注定命途多舛。”
说着拿起一旁长剑塞给她,面色一端:“从此后陛下的安危就交给你了,出西六宫,顺着太监班房往长华门走,一路保重。”
嫦安见惠静太妃执剑而出,目光投向周太后,周太后艳妆带厉:“跟着太妃,拿命护送天子出宫!”
谢君凝一路当先,护着身后嫦安与小天子。
至到半道越发觉得这路并不像周太后口中那般安全,嫦安护着小天子匆忙只顾奔逃,撞到了她肩膀。
“噤声。”
谢君凝比了个手势,习武之人外放五感,敏锐听到有兵戈甲胄逐渐逼近,反手推开一间房,将宫女与小天子推了进去。
她紧锁的眉心却并没松开。
就她耳力所闻对方来有一队人马,依照她曾在顾见辞麾下谋事之时的旧例,这一队编有五十人。而除此五十人之外,她还探听到了领队之人呼吸格外缓慢,不似军中将官,倒像是江湖中内力浑厚的一等高手。
不过才两息的功夫,人马转瞬就搜到了班房。
窗纸外黑影压压,枪戟铁腥,嫦安常年困在内宫中久不见外男,已经吓得唇紫腿软。
直到谢君凝撕了她一块袖布,将天子的眼睛蒙上,她才神魂归位。
“娘娘——”小天子怕黑的抓向她的手。
谢君凝按住了他,“还记得你最喜欢在御花园玩的躲猫猫吗?”
小天子点点头,语气沮丧:“可娘娘总能找到我,朕打三岁往后就发誓再也不玩了!”
谢君凝示意嫦安过来拉住他,口中道:“陛下想赢待会就跟着这位……”
嫦安忙道:“奴婢嫦安。”
“跟着嫦安一路往长华门跑,不要回头,我会在后头追上你们——”
外头黑甲踹门搜刮,意外发现这间房落了门栓,顿时兵甲紧握。
木门震荡,嫦安连忙将天子拉进怀中。
门外黑甲边踹门,边道:“去报春秋二老,此地处有人藏身——”
话才落,庄春嘻嘻哈哈飞檐走壁,踩碎琉璃瓦无数,袖中一枚雷弹直甩出去,炸的木门四分五裂,黑甲也呛咳倒退。
他自叉腰道:“你家冀王请老子过来,说能跟小盟主大战一场,俺们才来的。结果人没见着,就听你们这群虾兵蟹将使唤了!不爽不爽,还不如搁家掰苞米……”
趁着烟尘四起来,谢君凝推了嫦安一把,凝内力直送两人一荡近十米,伸手合上了空院大门。
孑然回身面对黑甲大队。
周身连风声都哑然,她五指悄然按在剑柄,面无表情拦住所有人去路。
无端给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压力。
黑甲领队紧攥长枪,但不待他发号施令。
庄春已然奔雷般冲谢君凝而来,眼珠子灼亮的吓人,双刀从背后瞬间祭了出来,人如猿猴般灵活。
杀意森然从头直劈:“许久不见谢盟主,有些认不得了,不如掏出紫金龙王令给小老儿瞧瞧,否则别怪俺认令不认人!”
紫金龙王令乃是武林盟主的象征,持之可号令大焉江湖群豪,争抢自不会少。
谢君凝连剑带鞘抬举,挡住了这凶狠一击,反手长剑出鞘,白刃耀射天光,刺的庄春捂眼一退。
剑吟随她破风一扫,一拥而来的黑甲被外放内力所伤,叠罗汉般摔在墙上,捂着胸口抓不稳兵器。
谢君凝腾出手来,踩着寻杖栏杆,灵如燕捷似鸮,同庄春步法腾挪过招,长剑对双刀,隔着柱子戳、刺、挡、攻。
虽被柱子遮挡视线,但她仍如同剑上长眼,出手分寸不差。剑柄随内力催动,时而飞旋如绞镖,时而柔折如软剑。
庄春游走闪避着实狼狈,招式上已落下风。
一念及受冀王重金委托之时,说起这位盟主内功大损。眼珠子一狠,顿时从柱后闪身而出,一击佯攻,一掌全力拍出。
谢君凝与他一掌对拼内力,寒玉般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破绽。
庄春退后两步,却一喜后援来到。
谢君凝敏锐侧身,先挡庄春兵器,再躲庄秋掌风,这次却被真正伤到了心脉。再能装忍,可唇边殷红淌下的血线,已经暴露了她果然内力大减。
庄秋欢喜的躺地上拍手打滚,不可置信自己竟然一掌便将这位从无败绩的小盟主打到吐血,“老子要当天下第一了!”
他一个鲤鱼打挺望向师兄庄春,二人默契的都不用多言,前后夹击直瞄谢君凝周身大穴,不能杀死,也要将其伤至废人。
谢君凝已至强弩之末。
她默算已为嫦安带着天子离开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长剑点地,阖上了眸眼。
一瞬间,外人看或许是已经放弃了抵抗。
但已经奔至她周围一丈之地的庄春庄秋却已感受到了雪崩之势,知晓她这是要破釜沉舟,拖着在场所有人同归于尽。
这位谢盟主,当年仍在江湖活动之时。
那也是人尽皆知的睚眦必报,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
生死一线之际。
一声着急忙慌的惊喝,“黑甲卫快救咱家王爷的心肝宝贝疙瘩,都站着干什么吃的!我看哪个吃白饷,等着秋后算账吧!”
苏樾扇子一合,自己冲到了谢君凝身前,展臂去挡春秋二老的进攻。
黑甲瞬时爬起来,大批挡在了这位最得王爷心的军师身前,一下护的水泄不通。
谢君凝敛了同归于尽的杀器,被苏樾拽住,脸色却比吐血受伤之时还要难看发白。
苏樾连忙关切:“没事吧?要不撑一撑再死呢。就是说要死你也死在王爷面前,否则他牵连我这个无辜,我这大好仕途刚开始,亏得多可惜啊。”
“把你刚刚的话收回去。”谢君凝寒眉。
苏樾茫然耸肩,“哪一句啊?”
谢君凝喉咙堵着的血,未及张口就整张脸一皱,吐的来势汹汹。
苏樾忙不敢再耍赖了,“好好好,咱不当王爷的心肝宝贝疙瘩。来,我带你去找他,你亲口跟他说去!”
他自顾的让她胳膊搭自己肩上,打算扶着人往冀王处去,却并没发现。这句话一提,谢君凝便胸膛起伏剧烈,整个人畏缩、抗拒的蜷缩,眉心一松彻底被他说晕厥过去了。
苏樾发现肩膀重量变沉了。
再三考虑会不会被他那越发喜怒不形于色的王爷给暗杀了,忐忐忑忑的把人抱了起来,往御书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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