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君凝藏起耳后红热,面对不多时上来的斋饭,低头一粒粒扒米。
周围皆被禁军封锁,一片鸦雀无声。
直到,蒋笃与一名手下交谈两句,白脸上前见礼,避讳着谢君凝按剑不语。
顾见辞放下银筷,忽然看向安安静静捧碗的谢君凝,方才的风花雪月荡然无存。
他移开两步,蒋笃低语:“宫中宗人府走水。”
谢君凝这角度连唇语都读不到,心中却有九成把握,是小香纵火救人成功了。毕竟天子出行禁军离宫近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
握拳疾咳几声,她撞上了顾见辞幽幽射来的目光,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无形的线绷断了,吊着的秤砣砰然坠地。
喉咙一紧,她支肘无力道:“我有些暑热难受,腿软头晕。”
“是吗?”顾见辞站在她面前,伸手落在她额头,蓦然笑出了声,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悲哀。
谢君凝只觉得他眼神中夹着讥诮与失望,让她不由得反思起了到底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不会有错。
没有错。
哪怕她今天脱身不了,也是拖住了他,给小香他们争取到了逃离羚都的时间。
一瞬间的心浮意乱,她面上却体贴道:“陛下宫中若有急政,不如先回去。左右我如今也用不了内力,若是不放心留几个人看着我便是。”
他冷眼不答。
谢君凝默了片刻,折中道:“再不然你等我缓一会儿。”
顾谨之被劫可远比盯着她危急得多。
谢君凝笃定了他不能留下,余光掠过不远处蒋笃,等着他上来劝两句。但这人竟然树一般长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冷不丁被抱了起来。
谢君凝用力攥住他胸口衣襟,自觉已经暴露,眼中隐含威胁说:“我今天哪也不去。”
不待她挣扎,他居高临下:“就在寺里。”
谢君凝踯躅要不要动手,半晌见他带着自己龙行虎步,竟是重返了镇邪塔,决心先不撕破脸。
顾见辞一路带她直上九层,气都不带喘一下,凭栏而立,最高处将整个护国寺一览无余。
谢君凝方踩在了实地上,便被他夹心挤在栏杆前,一不留神仰下便会摔得粉身碎骨。
“当心。”他意味不明从背后攥住她的手,直指向后山半壁悬崖,眼神兀的灰凉。
“一把铁钩爪,就能踩着悬崖健步如飞,好俊的身手。不肯光明正大为国效力,却甘当刺客。朕看这些江湖人招揽无用,不如斩草除根。”
其下,自以为瞒天过海的崖壁飞客,毫不知危险逼临。蒋笃执剑带领禁军,迅捷如潮水,顷刻间便蔓延而去。
谢君凝看在眼底,猛然间发力踹断了身前防护木栏杆,惯性向下跌。顾见辞来不及多想,一把拉她脱离危险。
她乘机反将他压在栏杆前。
捡起碎木掷飞,想要提醒崖壁上谢家堡前来策应自己的人,却忘了失去内力,碎木不过飞出去几十米就断线直坠。
反惊动蒋笃,抬头霍然拔剑:“放开陛下——”
塔下弓箭手拉弓如满月,蓄势待发。
塔上他被她压在栏杆眼无惧色,反灼烫的令她不能直视,没有挣扎,只有亡命赌徒般的疯魔。
这眼神让她寒毛直竖。
谢君凝咬了又咬牙,自己反倒如困顿的野兽,恨道:“不许看我!”
顾见辞仍似坐莲台般闲适,人却笑的寒涔涔,令人毛骨悚然。诱惑似的道:“推吧,或者咱们一起跳下去做鬼,这么多人做见证,流传于世不失为一桩奇艳野话——”
“闭、嘴。”谢君凝齿缝里蹦出来两个字,幽恨看他道:“你明知我只是想带顾谨之离开这片是非之地,这些人也不是前来刺驾的,只是想救我而已。为何非要咄咄逼人?”
“朕待你还不够宽容吗!”
顾见辞柔声带喑,寒到滴水冷笑:“你摸着自己的良心答!朕是逼你宽衣逢迎?还是强你生儿育女了?宗室子你不要,非得逼朕着把皇位让给你的养子,你才肯心花怒放是吗?”
他说着心如焚火,用力按腰将人往身上压:“这天下朕凭本事拿下!他一个靠女人上位的乳臭小子,站直了不及龙椅高——”
失去了内力,她一时竟有些压不住他。
谢君凝感觉到箍在腰间的手臂如铁,紧得她灼疼,忍而不发吐息:“你把我的人放走,我就松开你。我不想要你的命顾见辞。”
她隐含威胁话才落。
顾见辞猛然搂住她的腰,覆压直扑向断了的栏杆豁口,谢君凝瞳孔放大,感受到了逆风跌坠,一瞬间万军惊呼,声音却都离她格外远。
目之所及,只有眼前刻骨铭心、可爱、可憎的脸。
而他哀怒幽恨的眼瞳,直映她苍白脸色。
紧要关头,视线擦见塔檐斜飞。
谢君凝猛然拼尽全力拉着他扑到脊檐上,一路滚擦碰撞,眼看就要重新失重。她咬了他一口,才让他肯伸手抓住檐角。
匆匆赶来的蒋笃魂飞魄散,直到看到两人同坐在脊瓦上,急色令人抛去绳索。
“陛下快上来——”
顾见辞无动于衷,冰霜未消直勾勾看她:“与其叫你挟持着,推我去死。不如我拖着你一起死。”
谢君凝伸手去抓绳索,却被他一脚踢开,她此刻跟上头蒋笃的心一般无两,对他恨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
余光见谢家堡的人已从崖壁撤退,她一宽心,撇眼道歉:“我错了,我不该威胁你。”
顾见辞稍稍冷嗤:“你怎么可能有错呢。”
谢君凝:“我有错,我烧了你的宗人府,我还让人划破你皇寺山壁,我错大了,我装病卖乖哄你骗你,我太不是东西了,我不讲礼貌踢坏护栏,我不上去了行吧……”
她这辈子没被人逼着这么低头自省。
郁怒交加,要不是把他推下去自己也别想上去了。她立马推推推——
顾见辞桃花眼一飞,仿佛又看透了她的心。
谢君凝一觑撞上他视线,别开眼垂下头,默念,柔弱、柔弱、再柔弱——可怜、可怜、务必楚楚可怜。
一只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在一声声吓变调的惊叫中,顾见辞踩着脊瓦如履平地拉着她稳稳迈过栏杆,踏入八层塔阁。
箭在弦上没得命令的弓箭手还在崖边。
飞檐走壁的“刺客”却早已逃之夭夭。
蒋笃手握剑柄难耐,直勾勾看着一旁谢君凝,杀气若隐若现。
“是朕自己没踩稳。”顾见辞横去一眼,蒋笃只好闷头后退。
寺里医僧听说竟有刺客,害得天子从九层塔坠至八层,诚惶诚恐过来请脉治伤。好在一番问诊,二人除了手臂略有擦伤,并无大碍。
仪仗归程肃杀,全程戒严。
回宫的一路上顾见辞一语不发。及至含元殿将她留下,复召见邓绍至御书房询问宗人府走水事宜。
谢君凝更衣,坐在妆台前想,至少小香带着顾谨之逃出去了,就算触怒天颜她也没有遗憾。
卓雅来替她擦头发,敏锐嗅到了非同寻常,关怀:“你与陛下又怎么不痛快了?”
谢君凝不抬头:“把他按栏杆上吓唬算吗?”
卓雅:“……”
“多高的栏杆?”
她:“九层塔那么高。”
“这哪是吓唬?你是要弑君啊!”
卓雅顿时变了声调怪叫,一把关上开着的纱窗,头疼:“好端端出去烧个香,怎么就闹成这样了?亏着临走前陛下还跟我说,要给你个惊喜呢。”
谢君凝不欲多提,抬起手臂任她涂抹擦伤药膏,“宗人府失火,姑姑可听说了?”
卓雅了然她记挂小天子,安慰道:“你放心。那孩子早被挪到王府圈禁了。如今能吃能喝,人也没熏着没燎着,半点事没有。”
谢君凝陡然间扶案,瞳孔震颤,“你说顾谨之被挪去王府圈禁?”
卓雅赏了她一个爆栗,嗔怪:“现在后悔寺里跟陛下闹别扭了吧?这么大一个惊喜,本来该是他今晚上亲口告诉你的。”
谢君凝抽手捂住有些发梗的心脏。
卓雅只以为她悔不当初:“要不你主动服个软道个歉,给陛下一个惊喜呢……”
话听了一半,谢君凝径直目眩昏厥了。
意识模糊中,依稀忆起当时蒋笃按剑禀报时,顾见辞走向她的那双眼,失望的、讥诮的……他早就在嘲笑她机关算尽反误了自己。
从一片黑中睁开眼,她已经被扶到了床上靠着,心中一时恼恨,一时茫然,一时哀凉。
卓雅着急摸她体温,塞一杯热茶:“总算是醒了,要不是看也没发热,我都要请太医了。”
谢君凝默看了眼天色,“是不是该传晚膳了?”
卓雅一算时间,掀帘叫宫人去御书房催人。
一盏茶后,去的宫娥一五一十道:“陛下说他政务繁忙,晚膳随大臣们一道进就不回了,还说今夜就宿在御书房了。”
卓雅眼皮一跳,如常叫人传膳。
转过身,伸手拉谢君凝下床,浑不在意:“不打紧,他不吃咱们自己吃。”
外殿照例热菜、凉菜、汤茶、点心琳琅满目摆了一大桌,皇帝不在,卓雅主做把一殿的宫女都招呼过来坐。
一开始还都局促,门一关茶盏一碰,不多时便混成了一片说笑嬉闹。
殿里如此热闹,声声入耳笑如黄鹂。
谢君凝捏着汤匙,一碗蜜枣五谷羹许久没下肚一半,心却比这炖在一起的粥还乱,只是不愿打破宫人们难得的轻快愉悦。
陪坐着神游天外,直到烟花般的热闹乍聚又散,夜深天暗,众人便各自退下收尾一天的活计。
静下来的含元殿针落可闻,谢君凝躺在龙床里侧辗转难眠,瞥了眼外侧空着的枕头。
心烦意乱坐起来,把它拿起来塞到了床尾褥子下。
才准备躺下,不防撞见了来灭灯的卓雅。
“姑姑。”她低低喊了一声。
卓雅坐在床边掖了掖被角,宽慰她:“当皇帝不都那个死德行,冷一阵热一阵。明儿我叫小厨房做碟茶点,就说是你亲手做的。端去御书房一哄,指定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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