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陆风行站在数级阶梯之下，遥遥地看着门口收伞的女孩一边跟学生会负责晚会的同龄男生说话，一边伸出白皙的掌心在墙壁上一摸，轻车熟路地打开了舞台之外的礼堂灯光。数道交织的白色光柱瞬间亮起，映出黑暗中纷扬如雪的飞尘，陆风行眼前晃动，如有一刹失明。
女孩这才看清台下的黑暗中还站着人，待他朝他们扬起下颌，她不由得轻轻地“啊”了一声。
她认出他。
陆风行微微抬起下颌，朝他们打了个招呼。
“钟意，这是陆风行，行走的行。他是咱们这次晚会的男主持。”负责人走下阶梯，匆匆介绍道，“陆哥，这是钟意。”
颀长挺拔的身形立在光柱和飞灰中，他勾起唇角，脸上是浅浅的微笑，礼貌中透着几分疏离。
正欲探出手，和钟意打个招呼。
柳眉微蹙，钟意对着负责人，目不斜视地重复：“我已经说过了，如果你们不停止宣传那个部分，我还是拒绝上台。”
看都没看他。
陆风行的笑容僵了一瞬，冷冷地放下手臂。
作为负责人的同龄男生似乎有些尴尬，满头大汗地拉着钟意：“哎呀，救场如救火，你就帮忙主持一下嘛。”
钟意一脸生气地还想说什么，下方被他们两人忽略的少年，忽然淡淡地插话。
“许亦龙，”陆风行喊负责人的名字，“我记得当时有好几个备选的主持人，就不能换一个马上进入状态，和我对台词彩排的人么？今天已经周五了。”
语气颇有警告意味。
也没把钟意放在眼里，只当她是一个可以被随时替换的备选。
没想到钟意不怒反笑，对许亦龙点了点头：“你听到了吧，这位陆风行也不想跟我搭档。”
坦坦荡荡又相当理直气壮，原本想呛她的陆风行，顿时感觉自己的喉咙深处噎了一下。
许亦龙面露难色，这回不是对着钟意，而是对着陆风行恳请道：“本来除了钟意还有两个替补，可是一个月考没考好被家长限制参加课外活动，另一个已经在准备其他活动。而且钟意确实是最佳人选，因为她……”男生扭头看了看钟意，吞了吞口水。
“她本来就是这次晚会的女主持。是钟意最后不肯上台，才换上徐琬婷的。”许亦龙飞速说完，默默地站开了一点。
“既然如此，她当时都主动退出了，”陆风行这下是真的有点生气，皱着眉不自觉加重了语气，“现在还是非她不可？”
“台词任务那么重，时间又紧，”许亦龙突然反应过来，陆风行并不是开口救场，倒像是想让他把钟意换掉，急忙把两个相互站得远远的人推上舞台，“你们就别再反对了，赶紧排练！”
许亦龙动作夸张地捂住双耳，表示自己完全听不见钟意的反对，逃也似的快步从后台通道出去了。
留下舞台上的两个人，站在雪白的光柱中面面相觑。
女孩哼了一声，运动鞋的鞋跟在木地板上一敲，不情愿地自我介绍：“我是高二24班的钟意。”
“文科生？”陆风行隔了几秒才发问，语气有些轻佻地上扬。
他们这届正好赶上一中扩招，每个年级多达一千二百号人。高二分科后，理科班的班号排在文科班之前，钟意都24班了，是文科生无疑。
还是文科普通班。
钟意歪了歪头：“文科生怎么了？”
“没什么。”陆风行将另一个话筒递给她，“G201，陆风行。”
理科特优班，每届能出十几个清北生的地方。
陆风行微微勾起唇角。文科生嘛，估计理科不太好，也就是逻辑成绩不如他咯。
虽然她前两天晚上对着徐琬婷的一番输出头头是道，但陆风行内心深处愿意相信钟意是因为理科成绩不行才选了文科，这样说明，他至少在脑力上压了她一头。
这一点他平常十分鄙夷也绝不可能存在的阴暗小心思，连陆风行自己也没察觉，只感觉刚刚被目不斜视的钟意搅乱的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
“我知道你，”钟意扬起一边眉毛，“你月考的数学答卷被我们班老师拿过来展示了一下，很厉害。”
她就这么平静又带着点赞誉意味地说出“很厉害”三个字，似乎根本没有察觉身前的少年从刚才到现在，明里暗里的一丝敌意。
呆。
他轻咳一声，驱散自己心中隐隐升起的局促：“你有什么没弄懂的，我可以帮你看看。不过我们现在得先彩排台词，下周就是晚会了。”
钟意明亮的眸光沉了沉。“我不会上台主持的，除非负责人替换背景内容。”
她的回答简短，却又无比笃定。
陆风行握紧了手心的话筒。
他原先对钟意为什么拒绝上台并不感兴趣，只想赶紧彩排，只要下周二晚上能圆满完成任务就可以。谁是他的搭档都可以。但他原先惯于在不同性格的人群中游刃有余，现在面对这个有些直来直去、全无恶意的女孩反而有些把握不住，按照许亦龙的话来说又没有别人可以替补。
只得顺着钟意问：“为什么？是背景内容里面有什么错误么？”
钟意点了点头，一脸认真的稚气。
办公室电脑里已经下载了完整的《云帆》，钟意在“倍速看主播的主线通关视频”和“亲自花时间体验一下”之间犹豫了几秒，选择了后者。
为了撰写宣传直播的剧本，当然要体验游戏内容。钟意本来应该兼顾效率和质量，用最短的时间捋顺游戏流程和玩法，这样的话看通关视频是最方便的。但钟意告诉自己，亲身体验才会有创作欲；随后她努力压下脑海中“《云帆》本来就是自己感兴趣的题材，手痒想玩”和“忙着打游戏就有正当理由减少和许诗宜的交流”的想法，当然还有内心最深处的“正当带薪摸鱼何乐而不为”和……
“助理有了忙的理由，可以名正言顺地离陆风行远一点了”。
她清楚自己不该这样想，和老板打好关系总会对后续工作和最终能否留任有所帮助。但午饭时面对面的压迫感，药房中擦肩而过带给她的刹那窒息，似乎和视线边缘许诗宜弯弯的唇角一起，都蔓延到钟意这个小小隔间的每处角落。
钟意双击桌面上那个一片浪花的图标，输入自己早年在《云帆》上线平台注册的账号密码。毕业后空闲时间越来越少，她已经两年没登录这个旧账号，平台新出的秋季装扮纹样红彤彤的，是飘着枫叶的街景主题，变换的陌生光彩刺得她的眼睛有点酸涩。
开头是简短的像素动画，小小的飞船从屏幕外掉下来，砸进一片碧蓝的海水，惊动了鱼群。一身太空衣的像素小人推开舱门，拿着初识的鱼叉武器，跃入浅层海水……一个类似于升级流的生存冒险游戏，看得出参考了《泰拉瑞亚》、《我的世界》之类的。那些已经是她小时候玩过的游戏了。
钟意起初并不把游戏难度放在心上，操控小人潜入水中。小人的泳姿就像一条优美的鱼，手臂划开水面，随即……
啪！裹挟的暗流，小人掉血回到出生点。
啪！好奇的鱼群，小人掉血回到出生点。
啪！不知不觉中将氧气消耗殆尽，小人坠入海底，回到出生点。
啪！啪！啪！……
随着梳黑马尾的像素小人在屏幕上跳来跳去，钟意柳眉紧锁，纤长的手指在键盘上越按越重。
办公室的房门开合，陆风行端着散发热气的马克杯，无声地站在钟意的椅子后面。
男人微微低头，专注分辨着游戏界面那片一望无垠的深蓝。
隔着椅背的一层薄薄面料，自己背后站了人，钟意当然知道。
显示器边缘隐约映出陆风行面无表情的冰山脸。
加上中午那几句话，饶是钟意平时写的八卦再伶牙俐齿，此时也不敢乱开口，只当老板出来抽查工作，自己带薪打游戏也要摆出认真脸！
偏偏她操作不行，角色身上装备等级又太低，好几次死在同一个地点，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前进半米。
直到像素小人不知道第多少次一头栽进深海，马克杯中茶水一振，陆风行实在看不下去。
男人按捺着心头情愫，低声提示：“下水之前要做的，第一件是什么事？”
钟意犹豫了几秒。
“耳压平衡？”她不确定地问。
耳压平衡是学习潜水的基本功，做不好可能会导致耳膜破裂，危及生命。她之前……难道《云帆》里的像素小人，也要做耳压平衡？这设定也太清奇了吧？除了学潜水的人，哪个玩家会注意这些？
办公室里的人从看到陆风行开始，就一边敲着自己手上的键盘，一边八卦地往钟意的电脑屏幕上瞄。听到钟意颤巍巍的答话，几个人顿时沉默下来，纷纷缩回自己的椅子里。
“意姐想的太专业了，你这是……亲自潜过水？”阿豪目瞪口呆。毕竟他作为《云帆》最早的玩家和现在的调试员，根本没听过“耳压平衡”四个字。
“那陆哥是什么意思？”轮到钟意愣住了。
陆风行握着马克杯的手背，隐隐浮出青筋。
钟意总能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精准打破陆风行平静的外壳。
偏偏她还一脸真诚，甚至是理直气壮的模样，让他无从反驳。
大概她天生就是来寻他的魔星。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往屏幕角落轻轻一划，办公室里回响着男人清冷的嗓音：“你穿的还是初始宇航服，应该先收集资源，去做一个潜水面罩。带上装备，探索水下地图和打怪。”
“我认为下水要做第一件事，应当是穿好泳衣。”陆风行抬起目光，平静的外表裂开罅隙，露出一个无奈的眼神。
一屋子人爆发出哄堂大笑。
女孩低低地“哦”了一声，在笑声中顽强地重置游戏。
至于她说的耳压平衡？其他人只当钟意讲了一个成功让室内降温好几度的冷笑话。
可陆风行抬眸的刹那，分明捕捉到女孩向来灵动的眸光中，划过一丝异样的低落。
他暗自握紧了已经停止冒出热气的马克杯。
直觉在问……这会是敲开她心防的钥匙么？
毕竟在他萌生制作灵感之初，记忆里的女孩将尼康相机举到胸前，灿烂千阳下，神采飞扬的快乐：“等到高考完，我就和我爸去摩尔曼斯克州，看鲸群巡游。”
可是六年以后，校服和西装衬衫的剪影在他面前重叠，她眸中彻底失去了当初骄傲的笑意。
这部分的章节会采取回忆和现在穿插的写法，欢迎大家给我多多留言讨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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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夹心酥与西洋钟（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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