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长的柳眉蹙起一瞬,怔怔地松开。
周四早上八点五十分,钟意拉开风眼工作室的大门,发现座位上的男同事纷纷朝自己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你们想干吗?我脸上有脏东西么?”她站在椅子边上,一手叉着纤细的腰,一手举起桌面的小圆镜狐疑地照了照脸,感冒后的声音有些虚弱,“都看着我干什么?今天不干活?”
镜子里的脸光洁如常,倒是生病期间饮食清淡,比以前苍白了几分,横竖不像是能被IT直男们关注的样子。
“意姐,就是想请教一下你,”樊伟笑嘻嘻地仰面倒在椅背上,“周一是怎么把陆哥惹成那样的。”
钟意愣在原地,脸色微变:“惹成什么样?”
“你这人,我都说了肯定不是意姐干的,”阿豪的视线转回电脑屏幕,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得意表情,“你看意姐那么淡定。我要能把陆哥惹成那样,怎么还敢跟个没事人一样来上班,不幻想自己被辞退就不错了。”
钟意干巴巴地笑了几声,拉开椅子坐下去,顺势转移话题:“《云帆》月底就要上线了,你们排查完bug没有?”
一旁正在给电脑开机的许诗宜闻言,不可察觉地抿紧了红唇。
“要是意姐周一来了,估计也得被陆哥吓一跳。”小鹏推了推厚重的黑框眼镜,毫不费力地把话题拉回了八卦范畴,“我跟着陆哥工作半年多,也没见过他的脸黑成那样。”
“你才认识了他多久,肯定不可能见过他……”钟意忍不住接话。
记忆中拦在巷子口的少年,沉郁的眼神满是阴翳,动作却又稚嫩得有些滑稽,脸上带着完全不同于往日平静神色的表情。
像是威胁她别往外说,又像是某种……乞求。
明明内心慌张得一批,却又倔强地垂着视线,话语看似威胁,却隐隐透出乞求她帮自己在学校面前藏掖这一面生活的意味。
少年故作阴鸷却更显稚嫩的眉眼,与红着眼用力将她圈在病床边沿的男人,渐渐重叠到一起。
区别在于,曾经的高中生是做坏事被当场抓住的慌张,前天的陆风行,分明是被深深误解和指责的愤怒。
就因为她的一句话,他竟然把脾气带进了工作室?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钟意咬了咬唇,莫名有些愧歉。
九点整,风眼工作室回荡起特定的闹钟声,她还呆在原地,负责人办公室的门啪地拉开。
颀长身形立在门后,黑毛衣的领子一直拉到下颌,淡淡的目光扫过钟意,什么也没说。
她更加忐忑,不由得迎着他的目光站起来,磨磨蹭蹭地走进办公室。
拉上门,钟意低着头避开陆风行的视线,以干笑开场:“没想到你会用一中的起床铃当九点的上班闹钟,哈哈……”
陆风行坐在电脑后面抱起双臂,没什么起伏的视线停在钟意僵硬的脸上,并不回答。
她站在原地,尴尬地沉默了一会,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我昨晚把初稿发到你的邮箱了,但你还没回复,是没收到么?”
“收到了。”男人低沉的声音萦绕在她耳畔,听得她皮肤上掠过一片战栗的寒意,“总的来说,我不满意。”
短短四个字,逼她咬着牙,目光游移到一旁,维持着礼貌问:“您说什么?”
陆风行在真皮转椅上叠起修长的双腿,窗外的阳光从他指尖缓缓滑过。
喉结滚动,平静的声线冷冰冰地重复:
“我不满意。”
“请你不要把私人情感带进——”
“你自己满意么?”
陆风行打断她。
“问问你自己,你喜欢这份交给我的东西么?”男人扬起手,止住钟意急赤白脸的辩驳,“如果连你自己都不喜欢写出来的稿件,又怎么可能希望观众留在我们的宣传直播间,看着我们根据你写的稿件继续直播呢?”
“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心态还是工作环境,”他瞥了她苍白的脸一眼,顿时放缓了语气,“或许你需要多休息一段时间,但是月底之前,我们需要把稿件修改到力所能及的最佳状态。时间不多了,钟意。”
陆风行的动作滞了滞,从抽屉里抽出一张卡片,看也没看就扔在桌上:“如果你需要的话,拿这张卡去裕盛里酒店,那里全天为年卡贵宾开放,餐食和热水都有。”
她怎么都没想到,陆风行的训斥会以一张年卡为结尾,警觉地站在原地没动,皱起眉问:“你对初稿有什么具体意见么?”
“我希望看见一些新的互动环节,比如跟主创连线聊聊创作历程之类的,单是抽奖也太老套了。”指尖停在按键上,他将目光转回电脑屏幕,“更重要的是,我从初稿中并没有看见你的热情。你是不喜欢《云帆》么?那为什么要来工作室?”
尾音很轻,视线越过屏幕,落在她颊侧。
“……恰恰相反,”钟意咬了咬唇,“我太心急了。我明白你的意思,现在就回去修改。”
他似乎没料到她如此轻松地包揽了错误,眼睁睁看着她微微鞠躬,向后退出办公室。
看都没看桌上的卡片。
真像个犯错的下属。
文字间有优美的引导,有辞藻的堆叠,有起承转合的逻辑,唯独缺失了热情。
像是失去灵魂的机器,躺在打开的页面上,冰冷地与钟意对视。
她为什么要来工作室应聘?
起初是突然被蝴蝶周刊解雇,又失去了继续跟着金述的途经,陆风行都把机会送到面前了,不来白不来。
可当深蓝的色块在屏幕上缓缓展开,像素小人挥舞着金光闪闪的武器,散架的骷髅突然消失,脚边多了一只蓝眼睛灰色小猫的时候,她心里忽然出现了什么,柔软却坚定,缓缓驱散了时光的阴霾。
她已经喜欢上《云帆》了。
视线越过屏幕,望着对面那张从容的脸,却分不清这是有意作为,还是真正的无心之举。
如同深埋多年的秘密,冷不丁被一个分别已久的人揭开。
还是年少时怎么都算不上亲近的人,甚至厌恶过他。
那种情感和记忆一样,随着时间流逝,本该淡化。
她颤着唇,本想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她现在根本不在乎以前这些东西,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是当下及未来,如何在这座繁华的摩登都市,寻回自己的方寸之地。
她不在乎了。
毕竟已经不是十七岁了。
可是看着他不自觉变得温和的目光,她喉间似乎哽住,一时什么都说不出口。
似乎在钟意背叛了十七岁的自己时,陆风行却拥有了她那年最向往的模样。
永远年轻,永远理想。
恍神间,钟意勉强站起身,用假作的平静掩饰刹那的慌乱,随即转过身,落荒而逃。
可在不知觉间,她已经喜欢上《云帆》了。
这部画风简单的作品里,那些海底的画面,仿佛承载着无忧无虑的少年记忆。
坐在病床上敲出宣发初稿时,怎么依旧没有热情呢?
是因为想起了十七岁的时光,下意识地将现在奔波的自己,与那时对比吗?
真是残忍的对比。
……还是说,看着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想起了自己徜徉在二十八米的海底,身边是……父亲。
钟意咬紧牙关,摩挲着胀痛的太阳穴,着手按动电脑键盘。
接近午休时间,许诗宜沉着脸走出负责人办公室,啪地把一个东西甩在钟意桌上:“陆哥说他借给你的。”
纯黑的贵宾年卡,金灿灿的集团logo刺得她眼睛发疼。
她说了句多谢,目光却黏在电脑上,手指翻飞按动键盘。
许诗宜好奇地凑到近前,惊道:“咦?你怎么才打到开头呀?”
显示屏上正是《云帆》的实机画面,连潜水面镜都没有的像素小人头顶飘过“钟2意”几个字,哼哧哼哧地在海底挖着资源。
血条很短,一看就是新手期。
“新存档。”钟意已经掌握了这个游戏的玩法,注意力集中在周围可能遇到的小怪上,礼貌地搭理着许诗宜。
“那你可要抓紧时间噢,”许诗宜显然对屏幕内容不感兴趣,抱着文件转身准备离开,“陆哥说快要上线了,工作压力可能很大。”
钟意指尖一滞。“陆哥没说请你们去隔壁的酒店吃饭什么的,放松一下?”
“有啊,陆哥跟酒店沟通,用他的名义给我们发了午餐券,就是合同中的‘包餐’了。”许诗宜得意地眨了眨眼,“专程把他自己的卡借给你,大概是你的餐券还没有申请下来吧。这可是最高级别的卡。”
“你想要?”钟意勾了勾唇角,“我借给你拿去吃饭,羡慕死那帮男的!”
“陆哥说给你的,裕盛里的经理问起来怎么办,我可不敢。”许诗宜撇撇嘴,怀疑的目光从她脸上一扫而过,“他家能让他签那种保证一年赚够一千万的对赌协议,真是难以想象。”
“大家都知道这回事?”钟意笑了笑,“我还当他在开玩笑,为了提高我们工作的积极性。”
“一点儿都不好笑,”许诗宜难以置信地挑眉,似乎无法相信她竟然怀疑陆风行的诚实,“我哥之前去陆哥家玩,说他爸妈看起来就不好惹,强人工作狂,听说最后还控制了他的高考志愿,读商科硕士也是爸妈要求的。陆哥回国后还把协议拿给爸妈看,换做是我,肯定不敢。”
办公室陷入沉默,一旁的几个直男都在疯狂点头。
钟意顿时失笑,半晌才问:“你们连这也信?”
她信么?其实她隐约是相信的。许诗宜的声音如此严肃,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可同情的反应涌到嘴边,莫名变成了嘲笑同事们的话语。
“钟意。”有人低低地开口,蓦地打断对话。
办公室的门不知何时开了,挺拔身形倚在门后。
他拎着随身的公文包,一副正准备下楼用餐,却被迫旁听了他们说话的样子。
那双深黑的眼眸,视线越过几个人头顶,平静地落在她微启的唇边。
再开口时,声音异常冰冷:“专心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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