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这一天放假,钟意十点才睁开眼,睡衣凌乱地瘫在床上,照例先给罗芃打一个拜年电话。
漫无边际地聊了一会,她转过头盯着打开的衣柜,犹豫着问:“芃啊,你说一中这个……七十周年校庆,找一个毕业生过来发言,是不是有点不正式?”
那边的罗芃像往年一样,正忙着准备要提去亲戚家的礼物,想也不想就说:“我都没去过校庆,领导现在玩这么花了?你说要是请别人吧,大家也不服气;但如果是像陆风行这种毕业生,大多数人都没话讲,校长肯定巴不得让他回来做招生宣传呢。”
“怎么,”罗芃的声音里带了点调侃的笑意,“你不服气?”
“没,”钟意移开视线,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你为什么这么觉得?陆风行当年考得确实好。”
“岂止是好,现在应该都没人打破他的纪录吧,”电话对面一阵嘈杂,罗芃歪头把手机夹在肩上,“因为呀,那个跟我吐槽陆风行‘一点责任心都没有’的人就是你,你们不是一直不对付么?”
“哪有什么不对付,”钟意蹙起眉,“人家高中的时候压根懒得理我。”
她回想起来,好像确实有这么件事。陆风行站在礼堂舞台上,高高在上地说她是道德绑架,她内心深处觉得这话站在他的角度确实没错,可她就是气不过。他倚仗自己长得好、成绩好,就这么拽着一张“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扑克脸?
可她又无法反驳他,跟罗芃说起这件事,只好忿忿地说陆风行自己绝对清楚流浪动物不能喂,还能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堂而皇之地将错误的科学知识大声念出来,简直没有一点责任心!
至于她这句气话又有几分逃避色彩……六年后连陆风行本人都不在意了,她能不能也放自己一马?
她自己都难以察觉,她的逃避总是下意识的行为。
衣柜门敞开着,那条由翠绿而深蓝的礼裙,斯斯文文地挂在门后,上下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与之对比强烈的,是礼裙后堆得沆瀣一气的几件家居服,以及被家居服埋得严严实实的“名牌包”。
钟意走到衣柜前,弯腰在“名牌包”里摸了半天,翻出一张崭新的银行卡。
里面的金额,正正好好是陆风行那件被她弄坏的大衣的原价。
她在蝴蝶周刊做娱记的时候,工资大多数都是存起来,真要出入那些影视节之类的场合,也是背个高仿包过去。当时对陆风行说“我的钱都没存下来”,只是以为自己以后再也不会有和他会面的机会,想办法拖一拖还钱而已。
近乎两个月的朝夕相处,她却模糊地感觉到,自己心里有什么死去已久的东西,不经意间复燃。
像是那个对着直播镜头,满眼执拗的清澈的人,毫不费力地瓦解了她的防线,向她内心深处伸出手来。
倘若他看见躯壳内藏着一个脆弱又敏感的灵魂,与他认识的十七岁的那个她千差万别,他还会向她伸出手么?
钟意深深吸了一口气,把银行卡扔进大衣的口袋里,转身出了房间。
S市的冬天没有雪,但寒风仍旧扑簌簌的剌脸。钟意站在楼底呵了口气,刚把下颌藏进围巾,就看到熟悉的黑色凌志停在街道旁。
陆风行摇下车窗,恰好看见白皙的尖尖下巴在毛绒绒的围巾里一闪,眸底含着淡淡笑意,难得主动地招呼她:“上车。”
她斜身坐进副驾驶,搂紧了大衣,问:“先去哪里?直接回一中?”
慈善晚宴之后,钟意还是按时上班,但陆风行这几天看上去特别忙,行色总是匆匆的,两人在交接工作之外也没说上几句话。
直到今天。
今天是一中的七十年校庆,钟意早就答应了陆风行一起参加,只不过她是以他助理的名义,而不是校友。
她自觉自己考得稀碎,不想以校友身份出现,陆风行却一反常态地坚持让她一起来,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是,”陆风行眨了眨眼,“钟意……”
“我说你呀,”她慌慌张张地打断他的话头,语速飞快,“这么大岁数了又不是小孩子,你确定不给校长和老师买几束花?”
“钟意。”
陆风行皱起眉,手上调转方向盘,却没有接她的话,坚持喊完她的名字。
“嗯?”钟意浑身一凛,挺直了脊背。
陆风行的视线扫过她,放缓了语气。“就是想跟你谈谈工作方面的事,别紧张。”
“……那你就讲呗。突然喊我的名字,我还以为……”
她低下头,声音越来越轻,最后羞赧地细若蚊呐。
刚刚打断陆风行的话一出口,字句里隐约的抗拒意味,连钟意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在害怕。
自从两人原来泾渭分明的上下级关系,突然转变为钟意发现自己可以对着陆风行颐指气使,而对方竟然不会生气的那种关系之后,她猛地开始害怕起陆风行讲的每句话来。
仿佛他们之间只隔了最后一层缥缈轻薄的云雾,而陆风行伸伸手就能轻而易举地捅穿这点若有若无的暧昧氛围,偏偏她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点云雾背后一向直白的他,只好对他板起脸来。
可这几天的他别说伸伸手了,连动动指尖的举动都没有,他究竟是不是真心要追她?还是只是她的错觉?他没有动作,她竟然又开始着急,这下更是抿着樱唇不肯理会他。
“你以为是什么啊?”身侧的男人好笑又无奈地勾了勾唇角,表情却有些紧绷。
这边的陆风行,心里说不出的紧张。
现在还没进行到他为她准备的,他无数次设想过的场景,他明明藏得这么好,这几天都刻意不跟她多说话以免暴露,莫非她竟然有所察觉?她和他心有灵犀,真该是天生一对。他苦涩又甜蜜。
“《云帆》的宣传直播结束了,恭喜你顺利完成工作。”他定了定神,将话题拉回正轨。
身边的女孩微妙地松了口气,语调回归平日轻松的样子:“这么说,我失业了?”
“薪水是会减少一份,但你的助理岗位也会转正,”陆风行踩了脚油门,“怎么,你很开心?”
她顿了顿,嘴硬道:“顺利完成了工作,我为什么不能开心?”
“也是。”男人抿了抿薄唇,声音还是那么平静,“但是很抱歉通知你,现在还不是休假时间。工作室有个新项目,可能需要你的跟进。”
“我?我不是给陆总打杂的助理小跟班么?”钟意讶异地扬了扬眉毛,眼底却有一瞬划过惊喜。
那点喜悦神色自然逃不过陆风行的眼睛。他从后视镜里收回视线,唇角不知觉间勾起微不可察的弧度,反而故作平静地点了点头:“也不是游戏宣传之类的工作,算技术岗吧。”
他明白,以钟意身上那种从小被爱浇灌和呵护而形成的,那种不管不顾的个性,要她做一辈子别人的助理,是不可能的。
就算是生活所迫,就算她现在还无法摆脱助理这一身份,一旦她有了能力,绝对会反过来炒他鱿鱼。
表面逆来顺受的她,心里有多少被她自己刻意忽略的痛楚与压抑,他清楚的。就像他在加州进修硕士的时候,朝思暮想的硅谷分明就在咫尺之外,却不得不每天面对商学院的课程,那种压抑的、滞涩的感觉,他清楚的。她不是甘愿依附于他人的女孩,她像空中的风筝那般自由自在;他也不是挣扎在放手或者眼睁睁地看着风筝线断掉的孩童,他很高兴去当一股托举她的长风。何必在地面久留,广阔的苍穹才会是他们共同的归宿,
陆风行想,世界上不会有比他们更搭对的人;他们早在七年前就是同一类野心勃勃又不能安定的人了。时至今日,依旧如此。
“陆总,”钟意脸上笑得格外灿烂,嘴上还在推辞,“事先说好,我是文科生,写不了游戏代码。”
“最初一起研发和合伙开公司的人,就没几个能走到最后,比如微软的两个老头,”陆风行认真地摇了摇头,“风眼工作室永远只有我这一个老板。不过,我还缺一个真正管理财务的人,你能学么?”
钟意脸上的笑容,蓦地僵了一下。
如果说当初把《云帆》发布在免费网站上的时候,陆风行还是个埋头钻研爱好的学生,那么在决定开设工作室、准备宣传工作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个商人了。
一个商人,心甘情愿把他自己钱包里的明细,交给她来打理。
商人看着她,眼底漾起细微的波。
“算两份工资。”他弯着唇角,适时补充。
“……让你歪打正着了,”钟意摇了摇头,抱起双臂,“我确实明白一点算账,也有从业证书。”
其实岂止是明白一点,应该是“耳濡目染”。
但她的这些事,现在还与他无关。
陆风行飞快地扫了她一眼。她有会计证?那她何必去做狗仔?他虽然没仔细问过她的梦想,但完全看得出来,娱乐记者这条路,与十七八岁那个意气风发的钟意完全不沾边。
他顿了顿,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那你之前的从业方向,还是跟会计差别挺大的。你很喜欢在蝴蝶周刊的工作?”
钟意哼了一声:“人总要尝试多一点东西嘛,狗仔工资比较高。”
他看得出来,她只是在为自己找补。
但她不说,他也不好问。
她坐在他身旁叹了口气,用力阖上双眸。
他想知道她喜欢什么工作,还不直接问,偏要弯绕。其实他也不是那么大大方方的人。看在他主动提供工作的份上,她又原谅他。
“我不喜欢当狗仔,”她瘪着嘴,细若蚊呐的声音闷闷的,“我以前想当野外摄影师,空闲时间去动物保护组织做志愿者。后来学了新闻,毕业去应聘新闻摄影工作,当了半年实习生还以为能转正,结果直接被辞退了。饿死之前进了蝴蝶周刊,就这样。
钟意歪了歪头,恢复调侃的神色:“这份背景调查还满意吗,陆总?”
握着方向盘的修长手指顿了顿,陆风行偏过视线。
“那你还有当猎头的潜质,我又省了一笔。”
他看出她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假作诙谐地接了一句。
车轮驶过长街,陆风行抬起眼睫,又淡淡道:“你吩咐的花店到了,钟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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