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心海深潜记(3)

“十几二十年前,裕盛集团还不是S市最负盛名的地产企业。那时候一家独大的地产商,是筑诚地产,”钟意深吸了一口气,“也就是我父亲工作的企业。六年前的地产风暴,我和小姨查到,父亲的财产绝大部分用于填补……公司亏空。”

握着她掌心的双手一僵,陆风行怔在座椅上。

“开什么国际玩笑。”他字正腔圆地说。

下属能尽心尽力地工作就不错了,这公司得是什么样的凝聚力,才能让下属把私人财产拿来填补企业亏空?

“这个情况从几年前就开始了,那时的亏空并没有那么严重,”钟意的脸色沉了沉,“我爸一直就在筑诚工作,级别很高,和筑诚的高层的私交极好,他们私下也会聚会。总之,这笔钱已经花了出去。我猜想,他们一开始是想集资填补经营漏洞,但是在六年前的地产风暴,高层有人误判了形势,所以……”

“筑诚集团,正式宣告破产。”陆风行回想起自己进入大学后在报纸上看到的巨大头条标题,摇了摇头,“所以,你家里剩余的财产,都被你爸拿去抵押或者持股,都投给了筑诚?筑诚一破产,你也不能住在原来的房子里?”

一瞬间的沉默。

钟意咬了咬唇,扬起倔强的侧脸:“是。”

“但是,”她顿了顿,“没这么简单。”

要真是这么简单,是她父亲单纯被筑诚的高层哄得鬼迷心窍,不管不顾地将家里全部财产换成筑诚的股份也就罢了。那她当然自认倒霉,却也不会……决定离开陆风行。

“在小姨的照顾下,我完成了高中学业。虽然,完成得一点也不好,”她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无法释怀的苦涩浅笑,“还录上了与理想截然相反的专业。我很少关注地产企业的事,但是,在大二的某一天,我看见了一则新闻。筑诚集团正式宣告破产,后面还跟着一句话:‘裕盛集团起死回生’。”

“曾经如日中天的筑诚,在破产清算后,”钟意就这么看着屏住了呼吸的陆风行,慢慢地、一字一句道,“成为了裕盛的囊中之物。”

陆风行骤然坐直了,依然紧紧拉着钟意的一只手。

“起初,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毕竟收购竞争对手,也是商业争斗中重要的一环。更何况筑诚是这样一个苟延残喘的集团,理应让位于保存了相当实力的裕盛。”钟意不自觉地眯起双眸,“可是,我用我爸留下的学习资料,加上他电脑里的公司资料,自考了财管证书后,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你知道什么是‘股东激进主义与敌意收购’么?”

“当然。”陆风行抿了抿唇,“这是一种金融诡计。”

“让钱从别人的钱包流进你的钱包,只需要三步,”钟意轻蔑地扬起唇角,“买入、煽动、卖出。”

这种金融诡计的代表案例之一,是华尔街巨鳄卡尔·伊坎收购TWA美国环球航空公司。

第一步,卡尔操纵多个关联公司大规模收购环球航空的股票,成为环球航空的巨大股东;

第二步,卡尔利用股东地位向环球航空施加压力,要求公司回购股票。

这种策略将在短期内迅速提高股价,从而得到其他股东的支持,却也会削弱公司的现金储备和财务灵活性,同时削弱公司管理层的控制权,逼迫公司接受收购条件,制造债务压力——“尤其是在已经处于不稳定状态的公司财务中。”

“第三步,卡尔一旦成功获得了对环球航空董事会的控制权,就会立即出售环球航空的优质资产,迅速收回自己的投资。资产剥离不仅使环球航空失去盈利能力,还会增加环球航空的债务负担。

“当环球航空的财务状况因为卡尔的恶意操作而无法维持时,环球航空的股东将推动公司申请破产保护。破产过程中,卡尔通过破产重组等手段,获得了环球航空的剩余财产。”

钟意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陆风行的手背,声音逐渐嘶哑:“裕盛收购筑诚,是早有所谋。”

“多么完美,多么恶毒,利用最亲近公司的股东,从时代巨物的内部,一点点拆解。”她转过头,毫不回避地直视着陆风行闪烁的深黑双眸,喑哑的声音是那么高傲,像世界上最纯净的水域里一只低头梳理纯白羽毛的天鹅——“最后,如同下水道最庞大、最见不得光的米虫,吸附在巨物之上,将宿主彻底吸干。”

“这就是地产风波前后,裕盛终于战胜筑诚,成为S市名副其实的龙头的故事。”她冷冷地盯着陆风行,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无比清晰,“从将近十年前开始,正是你的父母,连同他们手下的管理人员,用如此卑劣的手段,一步步侵蚀着我父亲任职的公司,一步步加剧了筑诚集团的债务,导致筑诚缩小经营规模,资金链中的无数建筑工人失业,无数楼群无法完工,无数家庭负债百万却瓦不遮头,导致了……我从一个被宠坏的小孩,一夜之间,跨入一无所有的成人世界。

“我在电脑的角落,找到了父亲的记录。他在文档里写,‘我相信这个我工作了二十年的地方,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见到那么多的家庭,怀着对未来的期许背负起三十年的债务,却无法获得那一方可供安稳落脚的小小天地。’所以,怀揣着对筑诚的信任,我爸一次又一次地投入了他的财产……至于我自己,我接下来的故事,从助学贷款到毫无帮助的求职碰壁,有什么是陆总您感兴趣的么?”

钟意故作轻松地歪了歪脑袋,娇艳的灵动中闪过深深的悲切:“大学毕业后,我虽然不再天真,却也不够虚伪。我进入了S市晚报,也就是曾经近乎完整地报道过地产风波的报社,我成为了晚报的实习生。我拿着低廉的工资,老老实实地做着所有底层记者的脏活累活,从早到晚为别人跑腿,周末继续加班。”

“六个月后,有后台的实习生成功转正,至于我,我没有获得晚报的留用资格。走投无路的我,”钟意再次按上陆风行的手背,“在路边摊的光头佬呛人的烟圈中,在杂志封面那个涂着艳俗红唇的女郎暴露的胸脯上,看见了蝴蝶周刊的招聘信息。就这样,我一天天戴上了虚伪的面具,我学会了生存。就这样,六年时间,我一步步成为了我。”

钟意看着陆风行颤动的唇瓣,缓慢地、坚决地,从他不断颤抖的双手中,抽出了自己皮肤滚烫、血管冰凉的手:“陆风行,你知道当我看着我爸记录的筑诚集团‘这个季度的裁员人数’时,我看见了什么吗?”

她按住陆风行企图摸索她的双手,深深吸进一口气。

“我看见你家赚进口袋的百元大钞在我面前飘动,每一张都是红艳艳的,那是鲜血的颜色。”

她的声音那么厌恶,却又那么淡漠。

钟意伸出手,轻轻一拂,越过陆风行僵硬的上身,取过光洁桌面上线圈密封的文件,又拿来电脑边孤零零地躺着的签字笔。视线飞速扫过,她低着头,唰唰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啪的一声,天女粉的珍珠项链落在签好字的离职文件旁边,靴跟敲动地面,她扬起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他的视线。

他怔怔地看着她消失的衣角,第一次注意到,她在他面前总是下意识地低着头,然而她的影子却站得笔挺,像是一只悠游在尘世之外,骄傲而无瑕的纯白天鹅。

走出金方大厦时已经是晚上七点,钟意一天都没怎么进食,寒风簌簌,她的胃疼痛起来,心里却依旧没有任何食欲。

她知道陆风行就是那样一个被宠坏的自负的人,一边认为自己当然能成功留下钟意,一边又觉得钟意想离职肯定经过了深思熟虑,他必须尊重钟意所做出的决定……所以他打印了离职文件,却又从她一进门开始,恶狠狠地拥她入怀。

倒是给她省了不少事。

她站在街角,看着闪烁的绿灯变成红灯,始终没有听见身后响起高级皮鞋的脚步声,只有汹涌地裹挟着她向前的人流。明天还是工作日,却依旧有不少人穿梭在繁华的CBD,在冰冷的钢铁森林中寻觅食物和爱情。她看着面前的一对年轻情侣,大学生似的男生取下自己脖颈上厚厚的围巾,一头挂在大学生似的女生修长的脖颈上,将两个人紧紧缠绕在一起。她看着更远处的一家三口,小小的坐在婴儿车的孩子向父母挥舞着小小的柔软的手掌,新手妈妈弯下腰去细细辨别着孩子模糊不清的发音,一旁的新手爸爸搂住她的肩头,温暖的大衣为她和孩子挡开了寒风。她看着更更远处的一对老夫妻,他们的头发银白到发根里,他们一只手拄着长长的拐杖,另一只手紧紧牵在一起,相互搀扶着慢慢走在冬日的夜里。

她看着这样美好的一切,始终没有听见身后响起高级皮鞋的脚步声,她这才明白自己原来多么希望听见那阵总是不疾不徐的脚步,她已经习惯他站在她的身后或身前,总之在她的生活里了。她站在一月的寒风里看着这样美好的却不属于她的一切,看着自己生命中一刹那的绚烂默默地在无边的黑夜里沉沦,看着看着,她哭了。

十八岁以后,她的哭是没有声音的,因为再也没有人会听见那种做作的大哭然后赶来安慰她,于是她的痛哭沉默而内向。

可是,可是,一双意料之外的大手从身后轻缓地环上了她柔软的腰肢,隔着臃肿的大衣,一股陌生的体温慢慢贴近她的耳畔。长久以来伫立在黑暗中的男人,趁着夜色终于开口了:“钟意,你在哭吗?”

第一次发的时候少发了一千字,刚刚才发现……编辑后加上去了

故事到钟意辞职,钟意知道陆风行的家境,大概就算是上半部分结束了。

不过下半部分不会写很长或者拖太久,主要就是钟意和陆风行的改变。娇纵的自卑的逃避的钟意,冷漠的自负的情怯的陆风行,总得经历一些两个人觉得无法改变的事情,性格有所转变,才能真正走到一起。比如钟意一直误判陆风行,她觉得陆总喜欢谁就会直白地说出来,但陆总十七八岁时没说,中间也没有下决心去找她,重逢之后做了很多都没勇气告白,确定了她的心意才告白;陆风行从小被宠坏,一直觉得他喜欢钟意钟意也喜欢他,这样他和钟意会是水到渠成的事,成不了就是钟意自己“成熟的”决定,他要尊重对方的决定,直到发现世界上不是所有事都能如他和他爱的人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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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心海深潜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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