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斯里兰卡已经是凌晨,钟意在看到机票的时候强烈要求陆风行订一个机场边的酒店,凑合一晚上得了。陆风行也算上道,依然订了两间,从他手里拿到房卡的钟意看着手机,突然又说:“去观鲸地点的交通,我想坐本地的特色火车。”
他们人在首都科伦坡,时下是南部的美瑞莎地区一年仅有几个月的最佳观鲸季,也是钟意还在蝴蝶周刊任职时,被上司叫到办公室问责金述事件的那天,她手上的报纸用了大幅彩页宣传的内容。那天她第一次打通了陆风行的电话,气势汹汹地宣布“我们已经一刀两断了”,正式拉开了他们六年后所有纠葛的帷幕。
陆风行举着房卡,眼底瞬间划过一丝不悦,最终垂下目光,低声说:“好。”
“你负责查路线和买票。”
“好。”
钟意看着他一个人推两个箱子走出电梯,将她的小箱子留在紧闭的房门前,向她道了句晚安,老老实实地进了隔壁房间。
她拴上门后的链条,背靠着房门慢慢滑坐在地毯上,想着陆风行刚刚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的样子,手指烦躁地插进发间,将自己的一头长发揉得乱七八糟。
她知道陆风行既然订了机票,还联系上了当地动保组织,势必也提前规划好了他们接下来几天的行程。他年少时就是一个那么厌烦被别人扰乱计划的人,知道钟意拒绝参加文艺汇演都毫不掩饰自己当面的厌烦,现在却因为钟意下了飞机才说出的一句话,默默地改变了原定的行程。
他甚至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说,比如“你为什么不早说”之类的。
即使他很清楚,她或许一半想坐网红火车,另一半心思,只是暗暗地想和他对着干。
这是属于寄居蟹的试探。
她在父亲去世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她的爱与不爱都决绝而坦荡,不会生起半分想试探谁、惹怒谁的心思。
钟意用力举起手机,飞快地发送了一条消息,恶狠狠地将手机扔在床上。
【我为谁而鸣】:陆总,你干吗那么听我话?我欺负你,你也不反抗,真没意思。
手机屏幕很快亮起,熟悉的头像。
【陆公子】:无聊。
【陆公子】:我买了早上十点半的那班火车,一等座,下午两点半就能到换乘点了。到时候海洋生物保护组织会来接我们。
口是心非的陆风行。
钟意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对着窗外稀稀落落的灯光,忽然怅惘地叹了口气。
科伦坡去往观鲸胜地美瑞莎的交通方式很单一,大多数旅客选择包车,小半天即可抵达;也有不少人像钟意一样,依照网上的攻略,先从科伦坡乘坐火车抵达加勒古城,观光后再从古城打车前往美瑞莎。
这种换乘方式的独特之处在于,科伦坡和加勒古城之间的火车线路,约莫有二十分钟时间行驶在离海边只有一米的轨道上,彼时无边的海面与天空遥遥相接,海天一线,人们似乎真的分开了前进道路上的大海。网上还说,这趟火车是动漫《千与千寻》里海上小火车的原型,钟意虽然不是粉丝,但确实对这种不可多得的景观产生了兴趣。
因此拖着箱子走进乱哄哄的火车站时,陆风行看着遍地的脏污皱起了眉,只背了一个轻便双肩包的钟意,却兴致勃勃地四处张望。
这班开通了许多年的火车很老旧,红色油漆剥落得斑斑点点,钟意却固执地称之为“复古”。陆风行看着她轻捷地挤过皮肤黝黑的当地人,站在人群最前面举起手机拍照,心中忽然微微一动。她侧过头来,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无比剔透。
钟意挤得自己的脸和脖子上汗津津的,转过头,蓦地看见陆风行放下两个行李箱,手机镜头还对着她。
仿佛他们只是一对出游的普通情侣,他连看着她行李箱的动作都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应当。
她刚想拉下鸭舌帽的帽檐,又跟他赌气似的高高扬起手来,在他讶异的视线中,对着他的镜头比了个耶。
陆风行小心翼翼地收好手机,提起行李箱穿过开始上车的人群,挤到钟意身边:“一等座在前面,我们走过去。”
“可是,”钟意抓着行李箱的拉杆,长长睫毛下的大眼睛眨得扑闪扑闪,“陆哥,你不觉得旅途中不体验一下当地特色,来了跟没来就没什么区别么?我在网上查了,一等座跟普通高铁差不多,三等座才是最好欣赏风景的车厢。”
陆风行环顾身周,放在行李箱上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些。
破旧的火车,一等座却有单独的隔间、热水零食、空调和固定座位,三等座的座位靠抢,甚至没有火车门,车厢里还弥漫着刺鼻的咖喱味,她竟然说这是当地特色。
她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在试探陆风行的底线,看优渥惯了的陆公子,能因为她做出什么让步。
她不知道,她其实是在害怕。
她害怕陆风行口中的真相太过极端,能将她的整个世界摧毁,于是她下意识地一路挑战着陆风行,希冀从他这里,夺回自己占主动地位的、对生活的“控制权”。
钟意看着陆风行的脸色变了变,刹那意识到,她强迫他去做与习惯相悖的事,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还没等她开口补救,他张了张口,低声说:“好。只要你不再喊我‘陆公子’,这些都无所谓。”
他竟然让步了。
像一路哭闹的熊孩子冷不丁被满足了愿望,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好朝他露出皓白的牙齿,嘿嘿一笑。火车这时开始缓慢移动,三等座为了方便旅客上下,是不设有车门的,车厢里有时站不下,胆大的人便会抓着火车外壁,一路挂在铁皮上。不过这会人还不多,钟意看了看,扒着栏杆走过微微晃动的车厢,走到车门边,大咧咧地坐下来。
她回头朝陆风行用力挥手:“陆公子,过来坐。”
陆风行将两个行李箱并排放在一起,听见招呼就扭过头去。得逞的钟意早已率先移开目光,陆风行看着她坐在十点半的艳阳下,小腿伸在车厢外,面对大海一下下地踢着空气,他不自觉地轻轻叹了口气。如果可以,他希望她永远开心,哪怕是捉弄他得来的开心,也没关系。
身侧忽然响动,钟意抬起头,看着面无表情的陆风行捏着纸巾,俯身擦了擦车门前的地板,才一下子坐在她身旁。
“钟意,”他学着她的样子,将双腿伸出车厢,看着他们足底波光粼粼的海浪,“宣传直播很成功,《云帆》的销量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怎么会是直播的功劳呢?”钟意抱着膝盖,侧过脸看了他一眼,“你们还在itch免费发布的时候,下载量已经很惊人了。”
“你是在没话找话么?”她刻薄地勾起唇角,“我还以为,你过来是想让我别再喊你陆公子。”
“我就是这么跟你说了,难道你会听我的?”陆风行笑了笑,双手交叉抱在脑后,“不如我们谁也别纠结了,火车就这么一段路经过海边。不看,就来不及了。”
“你很会转移矛盾嘛。”钟意随口调侃道,从善如流地将视线转回了面前。
海风柔和地拂起她颊侧的发绺,一簇一簇,在陆风行的视线中飞扬。她看着大海,即使她知道他在看着她,他们一言不发。
身后忽然响起了欢快的弦声。
当地卖艺者抱着一把尤克里里走到他们身后,口里欢呼着不成调的“welcome”,弹奏起南亚风情的歌曲。
“美丽的女士,”瘦小的表演者在空中挥舞着尤克里里,嘴里蹦出带着浓重咖喱味的英语,“英俊的绅士,你们真是天生一对,请让我为你们献上斯里兰卡的情歌。”陆风行站起身,感兴趣地看着表演者的尤克里里在空中翻了个面,重新落进表演者的臂弯。
火车在欢快的音乐中缓缓驶过海边,一曲终了,还不等表演者开口,陆风行大方地将美金塞进表演者的手里,表演者欢天喜地地小跑着离开了。
钟意抱着膝盖冷眼旁观,在车厢的哐哐声中对陆风行说:“他们会相互转告哪节车厢的客人舍得给小费,等一会你身边就全是人了。”
“那又怎么样,”陆风行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他的表演让我心情不错,钱是他应该拿的。”
“真大方,”她怔了一瞬,扭过头去面朝大海,“你爸妈那么精明,看到你这么大手大脚,肯定心疼得没边。”
“钟意。”
她“嗯”地拖长了声音答应一声,侧过脸,正正对上一双严肃的深黑眼眸。
陆风行刚想开口,见到钟意苍白的脸,忽然愣住了。
她的眼尾红红的,带着湿润的海风气息,像是对着大海偷偷哭过。
陆风行下意识张开双臂,一下将她搂进怀里,钟意不肯回抱他,却将脑袋耷拉在他柔软的颈窝边上,纤瘦的身躯一下一下地轻轻抽动着,在他耳畔压抑着低泣的鼻音。
“钟意?”从她头顶传来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紧张,“你怎么了?没什么事吧?”
温热的眼泪顺着他的鬓角滑下来,滴在锁骨上,瞬间转为冰凉。
“陆风行,”她的手拉着他外套的衣襟,低头把脸埋进他的衣服里,声音很小很小,“你要告诉我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我突然好害怕,我怕你能毁掉我,毁了我现在的生活。你知道你做得到,因为只有你,了解我十八岁以后的人生。”
深黑眼底划过不可言说的光影,陆风行张了张口,却将涌到嘴边的字句咽了下去。
他最后只是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轻声说:“钟意,无论发生过什么,我只希望你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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