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裴寂蓦然想起他们还在长留村时的某个夜晚。
那夜两人坐在门前随口闲聊,他埋怨小时候爹拿戒尺打他的掌心,疼得他哭了好久,还好奇的问她爹拿什么打她。
她便笑了一笑,简简单单的说她记不清了,因为大多时候她是被打到昏迷不醒的。
他当时十分心疼她,怪她爹对她太严格,现下听完陈大夫说的,他才终于明白哪里是她爹对她严格,根本就是不爱她。
若是爱她,怎么会舍得让她在青山楼长大,从小便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毒打虐待,时刻徘徊在生死边缘,稍稍失误便会性命不保。
裴寂是被裴父捧在掌心里呵护长大,所以从来不信世上真的会有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
但是这一刻,他信了。
她那么小的时候就没有爹爱,没有娘疼,每天要过着刀光剑影,受尽煎熬的日子,这人间为什么要对她这般残忍无情呢?
这世上大约没有任何一件事会比心上人受苦受伤,更加的让人觉得难过不忍。
裴寂的眼眸闪烁,眼眶感到了阵阵的酸涩,依稀有泪光滑过。
他缓慢的靠在床边,轻轻拉住她冰凉的手腕,哑声喃喃道:“陈伯伯,她爹不爱她,又从小受了这么多伤,她该得多疼啊……”
这样严重的伤,这样难忍的疼,她竟从未说过一个字,甚至不肯示软与人前,只是私底下悄悄舔舐着溃烂的伤口。
那夜她会独身一人静静坐在紫藤花树下,是不是就疼的睡不着觉?
但她仍是平静的看着他,温和的劝他夜深,路上不好走,他该回去了。
陈大夫看着他红红眼眶里若隐若现的泪,不禁发出一声既轻又长的惋叹。
“小城主,你太善良了。”
裴寂小时候就格外的心善柔软,弟弟裴钩生病了,他在旁边急的直哭,宠物兔子死掉了,他难过的两天吃不下饭,身边丫鬟做错事,他反而帮着掩藏,避免裴父降责。
以前他年少懵懂是这样,现在他长大成人,知道掩藏自己的真性,却还是不自觉的怜惜他人的不易,同情他人的痛楚,尊重他人的性命。
他的悲悯与柔善是一块极其罕见的瑰宝,但在这混乱颠倒的世道里,心地善良,重视人命并非一件好事。
心地善良,往往却没有好善果。
重视人命,偏偏自己易被轻贱。
人来人往,日日鼎沸的江湖之中,恰恰人命就是最不值钱的廉价物。
裴寂握着她冰凉纤细的手腕,心里分明不忍极了,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缓缓转过头,声音微颤的问他:“刚才陈伯伯你说再晚点她就该醒了,她都伤成了这样,怎么会醒......”
话未说完,他便看到在药箱里摸摸索索许久的陈大夫,终于找到了需要的东西。
他拿出了一个金纹勾边的黑色瓷瓶,和两把泛着寒光,削铁如泥的匕首。
一刹那,裴寂的脑袋就嗡的一声轰鸣作响。
“她是死不了,但她会痛,很痛。”陈大夫拿着瓷瓶和匕首走到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声音冰冷,“吃下老夫亲手配置的药,再把她坏掉的肉全割下来,她当然会活活的痛醒。”
“那,那麻药……”
“不能用。”陈大夫说,“老夫的药霸道,与寻常草药相冲,你想让她全身溃烂不成?”
这下裴寂进退两难,犹犹豫豫望向床上眉眼苍白的玄衣女子,心里愈发难受。
他怎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喜欢的女子生刮其肉,活活痛醒。
“陈伯伯,别让她这么疼,好不好?”他低声下气的诚挚恳求道,“以前我和小钩生病都是你亲自医治和亲手熬药,从未受过一点苦一点痛……”
“你生的病与她受的伤怎可相提并论?”陈大夫冷冷笑道,“何况我只答应老裴不让他喜爱的儿子吃苦受痛,可没保证别的人也要受到这般待遇。”
说完,他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裴寂,手拿两把尖锐匕首就欲上床。
陈大夫年轻时一心专研医毒双修,后来又对蛊感兴趣,为此特意跑去南疆学了数载。
在他看来,病人都是供其练习的工具,因此心情好的时候便随手救治几个,遇上心情不佳的时候,病人就算死在眼前,他也能面无表情的提脚跨过。
他看症不看人,用药只求快不求好,可谓随心所欲,从无顾忌,不料这一辈子仅剩不多的耐心与精力竟全耗在了裴家这两兄弟的身上。
直到现在,他还深刻记得年幼的裴寂在外贪玩凉水发了烧,一喝黑色的苦药就又吐又哭,哭声嘹亮的整间屋子反复回响。
在老裴一边抱着裴寂软声细哄,一边冷冷射来的目光里,他只能把盛满黑色汤汁的药碗扔出门外,然后脸色阴沉的回到药庐重新为闹脾气的大少爷做能吃下的药。
他找出几百年没翻过的医术,闷在药庐里耗时足足一个下午才终于调配出味甜如蜜,一吞即入的白色药丸。
他甚至还用红色糖笔在药丸上画了两个小小的兔耳朵和一个傻透了的笑脸。
当夜他咬牙切齿的把新药奉上,眼睛都哭肿了的大少爷捏着可爱小巧的白色药丸看了又看,闻了又闻,这才勉勉强强的吞了下去。
来日大少爷就退了烧,裴钩却病了,烧的迷迷糊糊,他偷偷跑来药庐,理直气壮的伸出手要陈大夫再给自己一颗那个甜甜的,可爱的药丸。
当时陈大夫的脸真真叫个难看,身上冒出的怨气就是鬼来了也得绕着他走。
最终,他还是皮笑肉不笑的给了。
当真是一物降一物,报应不爽啊。
报应就是裴钩吃下那颗药丸后便拉了一整晚的肚子,来日烧褪了,半条命也险些去了。
后来,裴钩有时会忍不住的怀疑,裴寂近些年变得愈发的小心眼,还格外的记仇,其实就是跟着陈大夫学的。
那些年在裴寂身上受过的憋屈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了机会,小心眼堪比米粒的陈大夫当然不会放过,恨不得十倍百倍的通通报复在裴寂喜欢的人身上,只为自己能出一口恶气。
他老脸狞笑,眼生恶意,一手提刀一手拿药,摩拳擦掌的靠近床边,换不知情的人看了十之**都会认为他与床上之人有着深仇大恨,不把她捅百八十个窟窿绝不罢休。
床前的裴寂见他一副跃跃欲试的兴奋样,顿时头皮发麻,一下倾身拦在床前死活不同意他直接拿刀刮肉,拉着他苦苦求个不停。
被他几次阻拦的陈大夫失了几分耐心,高挑稀疏的白眉,眯起浑浊的老眼。
“小城主,你到底还要不要老夫救她?不救老夫可回去了,药庐一大堆事等着做呢。”
说完,他作势提起手边的药箱就要走。
“救救救,当然要救!”怕他真的离开,裴寂一把紧紧拽住他的衣袖不敢松手。
他睁着一双湿润可怜的灿光凤眸,又是试探,又是哀求,再是铁打心肠的人也得败在他可怜兮兮的漂亮脸下。
“陈伯伯,我知道你这样厉害的人,肯定有办法的对不对?算是我求你,你想个让她不痛的法子,不管喂迷药还是弄昏她,哪怕好受一点也行呐……”
陈大夫被他缠的不胜其烦,也懒得与他久耗,就模棱两可的随口答应了。
天真的裴寂以为他终于心软了,还没来得及高兴,紧接着便听他冷淡淡的要自己离开此屋。
“为什么我要离开?”裴寂踌躇的瞥向床上,“我想陪在这里,等到她……”
话未说完,陈大夫抱臂冷笑一声,阴阳怪气的补充道:“等到她一睁眼醒过来发现自己赤身**,旁边就站着一个年轻男子,然后羞怒之下,不是宰了你就是她自杀?”
裴寂的眉头不受控制的跳了一下。
“为什么她会赤身**?”
“不脱衣,老夫怎么知道她伤了多少,又怎么给她医治上药?”陈大夫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不能理解的白痴。
“老夫是大夫,只重伤病不分男女,年纪也足以当她的爷爷,看一看自是无碍,你在旁边盯着看又算怎么一回事?”说着,陈大夫看他的眼神就逐渐不对了,“怎么,人家与你既没婚嫁,亦未定情,就想白看她的身子,你这么不要脸了?”
话音刚落,某个赤白身影便从脑中一闪而过,裴寂的脸瞬间红透,想都不想的高声反驳道:“我才不是那种庸俗肤浅的登徒子!”
下一刻,面无表情的陈大夫就瞧见他的眼神不受控制的频频往某处飘去,和一张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红脸蛋。
“……”
哦,原来你这个有色心没色胆的小兔崽子真挺不要脸啊。
直到裴寂羞涩滴水的眼神不知往自己身后飘了多少次后,陈大夫终于忍不住了,一张老脸铁青,一字一字从齿间逼出来。
“没这个意思还不快滚。”
颇为心虚的裴寂极其麻溜的滚出了屋,还把门从外往内的紧紧关上。
被赶出来的裴寂担心有不识相的奴才误闯进去,背对着站在门口不敢走开,同时不由自主的竖起耳尖窥听里面的响动。
当他听到屋里有柔软的衣物摩擦地面的婆娑声,发簪金器被人随手丢在地上砸出的清响时,裴寂的脸刷的一下红透,一直蔓延到脖子根,整个人都险些烧了起来。
正情不自禁的想入非非时,突然身后的屋里猛然传出一声沙哑的痛声悲鸣。
裴寂闻声顿惊,脑子里不合时宜的东西瞬间烟消云散,下意识就想推门冲进去一探究竟。
他的手刚摸到紧闭的门扉,便堪堪的停住了。
这一声声调低沉的悲鸣突然出现,接着迅猛消失,不过瞬息的功夫便被人死死的压了回去,之后便再无一声响动。
短暂的都像是他听错了。
裴寂有点迟疑,弯腰凑近紧闭的门前,侧耳贴靠着门扉,再次凝耳细听,过了会儿果然听见一道特意压抑的喘息从门缝隙里缓慢的泄了出来。
是很沉,很重,很缓慢的喘息声。
依稀还有牙齿轻微的碰撞,磨合发出的咯吱响。
这声音的主人显然此时此刻很虚弱,很痛苦,却能忍。
靠着极其强大的意志力忍受非常人能忍的痛苦,若非靠近仔细凝听,根本发现不了其中的端倪。
就像以前无数次类似的情况,每一次她都是这样生生的忍过来。
毕竟她除了忍,也别无他法。
裴寂缓慢地站直身子,眼色怔怔。
接着,一滴水从天而降,砰的砸碎在裴寂的脚边。
转瞬没入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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