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70

裴寂坐在偌大的花厅里面,孤零零对着满桌的丰富佳肴。

京墨与乌鸣是低等的下属身份,不可与主人同桌而食,裴钩的身子今日又不太舒服,也没有入厅吃饭,只能裴寂一个人独身用膳。

宽敞奢华的花厅,无数的奴仆丫鬟,却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裴寂神色恹恹,有一筷没一筷的夹菜送进嘴里,吃饭几乎是数着碗里的米粒。

看样子他吃的不像美味佳肴,而是剧烈毒药。

许是已经入冬的缘故,裴寂回城的这几日精神不振,食欲也不佳,总是犯困贪睡,坐在马车里几次倒在京墨的身上就睡着了。

竭力忍耐到外面天色黑尽,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裴寂才迫不及待的挥手让丫鬟们把没怎么动过的菜色撤走,起身急慌慌跑去裴钩所住的院子。

从小钩那里拿过了礼物,他还要赶着去客居兰阁见让他茶饭不思的心上人呢。

刚快步进入烛光亮堂的院子里,就见裴钩的随身侍卫高巍从屋里拖出了一个人高的麻布口袋,像拖着一条死狗似的拖了出来。

高巍没想到出来就撞上跑进院里的裴寂,没有表情的脸登时一变,忙急慌慌把麻布口袋往自己的身后甩,免得里面的东西吓着了他。

一个时辰前,裴钩刚刚换衣沐浴完毕,往铺了厚厚兔绒毯子上躺,才漫不经心的吩咐他把关在地牢里的一名杀手带来院子里亲自审讯。

这名杀手半个月前带伤从落霞小镇偷跑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精致玉佩,正好被裴钩暗地布置守在镇外的数名暗卫抓个正着,立刻带回奉云城交由裴钩处置。

这杀手守口如瓶,被高巍严逼审讯也只字不肯吐露,直到今日落到裴钩的手里才知道自己遇到了这辈子都惹不起的狠角色。

裴钩先是命人用滚油慢慢烧融杀手的一身皮肉,再用极长极细的银针刺入全身痛穴,地狱折磨也不过如此。

果然杀手坚持不足半刻便撑不住了,把身家关系全交代的一清二楚。

“你叫卢探?”

裴钩侧身依靠软塌,沉思许久后恍然大悟。

“是二十多年前被仇人一夜全屠满门,只剩下奶娘藏在野菜背篓里的一名稚嫩婴儿,卢家的小少爷卢探?”

“当年何止卢氏一脉被屠!”卢探手脚扭曲的滩在地上,喘气极其艰难还在厉声叫喊。

“裴葨芝当初杀的还有金阳高家二十人,江北的怀家三兄弟,花城六长老的侄子一家……他每去到一处,必要杀的全门皆亡,鸡犬不留,如此穷凶极恶,罪孽滔天,当世人人皆可寻他后代之仇!”

“这些人皆是与奉云城隔的千山万水,怎能证明都是先父所杀?”裴钩冷漠的看他用一具不成型的残躯在地上扭曲挣扎,字字平静如赏花望月。

“小少爷,先父虽对外人严肃冷漠,不留人情,但不会一时兴起就四处追杀他人,也没有理由这般做。”

“我不知道,我也不需要知道!”容貌皆毁的卢探瞪大撕裂的眼眶,里面血丝遍布,一只眼球从里脱落。

“我只知道他们皆是死与南海云上道人独创的雷霆六剑之下,而裴葨芝是唯一的亲传弟子,云上道人死后当世之中唯独他才会这套剑法,若不是他杀的还能有谁?!”

雷霆六剑霸道无比,需要靠着强大深厚的内力作为支撑点,因此每次出剑必定血溅当场,无人能逃。

昔年裴葨芝便是靠着这一套狠厉残忍的剑法,连杀长明三门长老而扬名于世,震慑天下不敢冒犯。

而自从他死后,就再未有人能学得这套剑法。

听罢,裴寂仍是眼波不动,一眉一眼极其的冷酷无情。

“雷霆六剑确实要数先父学的最全最好……所以这些年你们不遗余力追杀我的兄长,就是因为认定先父是罪魁祸首?”

“是的。”

事情败露的卢探破罐破摔,回答的干脆利落,更是恨的咬牙切齿,嘴角泣血的大喊大叫着,模样已然呈现癫狂之色。

“裴葨芝死的太早了,既然无法找他寻仇,便只能是父债子偿。”

“他最看重最疼爱的便是裴寂这个儿子,城主之位也传给了他,杀了他才能一解当年仇恨,若非他不擅武功日日待在奉云城里轻易不出,又被你精心的护着守着,此人早就死的干干净净,透透彻彻。”

“我们都知道你们兄弟俩是无辜的,甚至裴寂还是个心善仁慈,从未做过大错事的好人,可并非一句无辜就能把当年冤冤仇恨一笔勾销,这笔账就算我不与你们算,也还有很多人等着要清这一笔坏账!”

“裴葨芝欠下的债,谁坐上了这城主之位,谁就是还债之人。”

“……”

“怎么,你心里有愧说不出话了?”卢探看着他的沉默不语而哈哈大笑,极尽嘲然,“有个这样凶狠残忍,欠债无数的的爹,算你们兄弟俩倒了八辈子的霉,实在是三生不幸啊!”

“我有愧说不出话?”裴钩听后反而缓缓的笑了,捂嘴咳嗽两声,云淡风轻的向身后摆了摆手,便有奴仆识相的退下准备他即将要喝的药。

他回眸,淡淡道:“这些人不是我杀的,也并非我先父所杀,我能有什么愧?”

卢探登时一怔,满脸错愕之色,明明所有真相都血淋淋的摆在了面前,他却还在强词抵赖矢口否认。

“你们这些人真是蠢的可怕,连消息都没有打听清楚就敢给人胡乱的定下罪名。”裴钩慢慢地眯起眼,森森笑意隐匿在眼底,满是冰冷。

“若我告诉你,当年云上道人的亲传弟子其实有两个,而另外一个才是当初灭门卢家的真正凶手,这些年你们完全就是追杀错了人,心里还会认为自己所做所说都是对的么?”

地上如烂泥瘫着的卢探全身一震,血肉塌掉的双肘撑起上半身,猛声大喝道:“你说谎!”

裴钩轻笑一声,模样很是随和,宛若世家大族的翩翩贵少,一举一动皆是君子之风,兰芝风姿。

“我何必说谎骗你这个将死之人?死在先父手中的人不少,也确实抓过很多无辜之人来炼丹,但你说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是被先父所杀。”

“我大可告诉你,那些年先父压根没出过奉云城半步,都在全心全意的陪伴照顾着我的兄长长大,当年的全府之人都可为之作证。”

说着,他顿了一下,故意慢吞吞的丢出反问。

“你说说,一个人怎么能同时出现在两个相隔甚远,环境完全不同的地方呢?”

除了一模一样,外人轻易分辨不出的双胞胎,否则绝无可能。

天下人人皆知,上任的奉云城城主裴葨芝性情堪比酷吏,当初为了争夺城主之位,竟把其他的兄弟姐妹全部无情的打杀,唯一剩下的两个也被远远流放,最后病死路上沙土裹尸。

奉云城里他再无同辈的旁亲血脉。

当然,没过几年裴葨芝就后悔了,原因并非是心里有愧,后悔自己当年下手太狠,杀光了全部的兄弟姐妹。

他后悔的是没留下一个可用的亲族血脉,能为自己最疼爱最看重的孩子提供保命的血奴。

不过也没后悔多久,因为短短一年以后,裴钩就出生了。

“呵,真是个可怜人啊。”裴钩垂搭着眼,捏住膝上长长繁琐的衣带,语调轻缓沉重,不知是说自己还是说卢探。

他长长叹息一声,不胜感慨:“从一开始,你们恨的人就恨错了,杀的人也杀错了,二十多年来做的全是无用之功。”

“不过也不能全怪你们蠢。”他浅浅莞尔,莫名刻薄,“毕竟先父还有一名同门师弟这件事,就连我也是直到四年前才偶然得知,又何况你们这些不相干的外人。”

语落,卢探无力的僵倒在地,滩在地上,一身血肉泥般的散开。

他手脚扭曲的颤栗着,嘴里喃喃念叨不可能不可能,姿态彻底癫狂失去理智。

看样子,活不久了。

裴钩嘴角含笑的收回嘲讽目光,余光无意瞥见身旁摆着的一块玉佩。

正是那块裴寂以为被京墨拿去典当后就再也没寻回来的玉佩,此刻却干干净净的躺在了裴钩身边。

他伸出两根长长雪白的手指,指尖勾住吊坠的绳子,拉起来在眼前转了一圈。

精致雕琢的玉佩在他眼前咕噜噜的转了起来,像是裴寂在他掌心里闷着头的乱撞乱跑,却始终挣不出他的五指范围。

裴钩怏怏无趣的盯了会儿,便把玉佩放在膝上的衣裳,再屈起一根手指朝着身旁侍立的高巍点了一点。

“再过会儿兄长就该来了,尽早处理干净,省的脏了兄长的眼。”

习以为常的高巍走上前躬身应是。

不料他刚把人撞进袋子拖出院子,打算趁着人还没死透挖土活埋,就好巧不巧的撞上进院的裴钩。

天色太黑看不大清楚高巍身后的袋子里装的东西,裴寂也没时间多想,擦肩而过时就顺口问了一句:“高巍,你拖的什么东西?”

门口站着的高巍五大三粗,肌肉紧实,模样看起来憨厚又朴实。

他弯着腰,神色老实的回答道:“回城主,是下面的人送了条狗给二少爷,不想这狗野性难驯,差点咬了自家人。”

说着,他回头瞪了身后的麻袋一眼:“二少爷生气就让小的踹了两脚,没想到给踢残了,二少爷就吩咐小的拿去埋了。”

“狗又听不懂人话,稍微教训教训便是了,偏你的力气这般大,竟是几脚就把它踢残了!”裴寂瞟了他身后还在蠕动的麻袋一眼,有些不忍心,“怪可怜的,埋它之前给它下点不痛苦的药,让它好好的走吧。”

高巍嘿嘿一笑,应声答是。

在这城主府,虽然做主行令的是裴二少裴钩,但城主裴寂才是食物链的顶端,谁敢不听他的话,事后就等着裴钩笑眯眯的问责吧。

敢招惹裴寂,纯粹就是嫌自己的小命活太久了。

比如刚才,裴钩就对满脸惊恐的卢探摇了摇头,颇为遗憾的向他诚恳致歉。

“小少爷,虽然你家里人死光了,这些年报仇也报错了,现在模样看起来又凄惨又可怜,但是很抱歉,我还是饶不了你。”

裴钩的指尖轻抚过那块玉佩,背靠软枕,施施然丢出了最后一句话。

“伤他者,害他者,不可饶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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