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屋外天亮,京墨从软塌里爬起身一抬头,就看京潭在窗边远远地坐着,悠然自得的翻着书页。
看来他只是单纯的想拿她试试药性而已,并未作出其他越界之事。
见状,京墨心里大安,之后再拿她试些稀奇古怪而无关紧要的药,也从未多想过,接了便毫不犹豫的吃下。
等到每次昏昏沉沉的再醒来时,就在京潭若有若无投来的目光下继续规矩做事。
她迟钝的五感,很容易让她对身边信任之人不带戒心。
由此京潭就得到了许多次接近她,亲近她而不被发现的机会。
用在狱卒身上的醉骨散,是除了京墨以外第二个使用的对象。
因为十年药奴的经验,他的武功已难有上进,在江湖之中算不得绝佳,却靠着善毒又善药游走在江湖之中少有敌手,也是靠此才能在青山楼稳坐楼主之位至今。
而当初给京墨的两瓶药,其中一瓶就是江湖里千金难得一滴的疗伤圣药。
这些年,京墨手里拿着的药全是他亲自所练,每一瓶都要耗费精力无数,价值更是高昂的不计代价,也是靠着他给的药,每一次她受伤才能恢复的极快极好。
可是现在京潭能清楚感知到,数日之前在落霞小镇他亲手给出的疗伤圣药,她身上的旧伤直到现在还未彻底恢复。
这当然是极其不合理的。
“京墨,”京潭盯着她的满身鞭痕,面色寒冷如腊冬飞雪,“我让你给裴寂吃的东西,你给他吃了么?”
“……”
“你没给他吃下,自己吃了,对不对?”居高临下的京潭轻轻笑了,眼神极尽嘲意,“这么多年,你还是第一次因为一个男人而违背我的命令。”
他能看出来她身体里多出来的毒,就是他当初亲手给她的另外一个瓷瓶。
其实当时京潭骗了她,另外一个瓶中装着的并不是毒药。
而是解药。
裴寂真正中毒后的解药。
如若她当时乖乖听自己的话,把这解药喂给裴寂吃下,裴寂早就解了毒,她也不会被抓入地牢受罚。
正因为她没把解药给裴寂吃下,裴寂身体里复发的毒才会被陈大夫察觉。
恰恰又因为她把该给裴寂的解药吃下,才会导致她反而中毒。
那毒名唤牵机,是他费尽心力用西域独种的夕幕花调制而成,解药与毒药源为一体,分则毒合则解,由此得名牵机。
服下毒后若长时间不吞解药或者缓解药,则会腹中剧痛无比,全身无力,神志不清。
但只要发现的及时,就要不了性命。
自从长留村回来后,她对裴寂的态度就大不相同,可每一次问她又矢口否认,他只能用牵机试探她,果然这一试就暴露了破绽。
她宁愿自己吃下毒药也不肯让他受伤丝毫,为了他竟不顾性命,再说没动心又能骗的了谁?
京墨确实知道骗不了他。
与其说骗不了他,不如说是骗不了自己,从长留村她就不可控制的对裴寂动了心,而裴寂这半年时日的寸寸紧逼,时时刻刻的爱意袒露,直到蛇洞的那一刻就让她彻底沦陷了。
这些年她在阴影里站的太久了,身子太冷了,极少能见到阳光,但是那一刻,璀璨温暖的阳光真的落在了他身上。
也落在了她冰冷的心头。
很多时候,真的说不清是因何缘故,或许是每一次他回眸望来的眼睛太过深情,或许是那一日落在他身上的阳光太过刺眼,她就对裴寂这个人彻底交付了自己的心。
她这辈子其实有过少数两次的动心,每一次她都能控制住守住本心不改,偏偏最后还是栽在了裴寂的身上。
但她认栽,且不后悔。
“属下不敢。”京墨跪在地上低垂头颅,脸颊苍白,神色肃穆,“主人当时给了两瓶药,并未指定哪一瓶给他吃下,属下吃一瓶,他吃一瓶,不算违背。”
“你和我玩文字游戏?”京潭眯起眼来,皆是冷意,声音寒的淬冰。
“那长留村的账又怎么算?你偷偷放走了那几个无用的孤老婆子,她们逃跑的路上无意与人说漏了嘴,那正是盟主安插在附近的线人。”
京墨闻言一惊,猛然抬头,眼中的惊异之色分明。
难怪长留村的事早已解决,京潭却总被盟主传唤而去,原来是因为此事。
“你不顾密令,私自放走那些幸存的村民,这事被盟主知晓后几次把我急唤过去,我为了替你掩饰,差点与他打了起来,若我不巧被打死了,你可会因我而难过悔恨?为我流泪哀悼?”
“……”
“这些年你在外做任务,遇到无辜之人总会心软,哪一次不是我在替你悄悄善后?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当真就次次不露痕迹,遮掩的不露丝毫痕迹?你的运气就这般好?”
“……”
“你年少之时仁善心软,不忍对无辜老幼下杀手,为何独独对我狠心无情?”
大概是今日今刻都说开了,他放下种种的不甘与顾忌,痛心疾首的厉声质问前事种种。
“京墨,你扪心自问,我八岁遇见你后就掏心掏肺的待你,我喜欢你,从小喜欢到大,从以前喜欢到现在,你真的就一次没发觉到我的心意么?”
“老楼主最重视武力,怕你输了比武会被老楼主责骂,每一次我都故意输给你,即便输给你后我受到的惩罚远比你更重,打的我爬不起身,我也未曾有意赢过你一次。”
“你不分春夏秋冬都在练武场的时候,我就寸步不离的陪着守着,渴了我递水,饿了我做饭,伤了我送药,我一心全放在你身上,导致自己的武功退步不少,被老楼主严厉训斥后也依旧不改。”
“十五岁那年我比武输给了你,老楼主就把我送给裴葨芝当药奴,整整十年的药奴,我被折磨的生不如死,武功全废,身子被毁,近百个药奴里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我!”
听着他一句句一件件的怒声叙述,京墨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沉重,说不出的疲惫感,便沉沉缓缓的闭起眼来。
她当然知道。
她全都知道。
“你可知那十年里我是靠着什么活下来的?就是靠着心里一遍遍念你的名字,我才能一次次挣扎着活下来!”说着,京潭登时暴怒,一把捏住她的脖颈,咬牙切齿的说话,皆是恨意恼怒。
“可你把我接回来照顾我养伤,我就悄悄原谅了你,甚至不在意你有没有对我说一句抱歉,心想只要你不离弃我,前尘种种我便不再计较。”
听罢,被他掐住脖颈的京墨躲也未躲,唯独眼色变换几番,重重的抿着唇。
“京墨,京墨,我待你如此,你还要我如何?”
他狭长的桃花眼里怒火熊熊,充满愤怒与嫉妒,实在没忍住,终于把心底隐藏太久的质问丢了出来。
“四年前那夜里发生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宁愿躺在乌鸣那个小丫头的身下哭着呻吟,也不愿意对我说一句软话,现在又问了一个花瓶男人身陷囹圄无法自救,却向我求饶都不肯!”
语落,京墨的脸色登时大变,眼底光芒颤动,薄薄的唇瓣抿紧,震撼之色显满脸上。
“比起他们,我到底是差在了哪里?”他是真的疑惑不解,哀气且愤怒,“只因我不是女子之身,亦或我的身子残废,不能让你满足?”
无法为自己辩解的京墨垂着眼,心里已是苦涩漫开。
“若你喜欢,若你喜欢……”说着说着,京潭忽地放开了她的脖颈,站直身子扭过脸去,眼尾却慢慢的红了。
他声若蚊子,颇为羞耻的吐字说道:“若你只喜欢女子,我也可以是女子,乌鸣能做的,我也能做到……若是我能,我能张开腿让你进入我,你是不是就可以喜欢上我?”
听罢,京墨心里顿时大乱,脑子里惊雷响彻,胸口感到一阵闷重,口中就溺出大口鲜血,噗的一声喷出血来,细碎的洒在京潭脚边。
疯了,这世道真的是疯了。
京昼疯了,京潭也疯了。
“不......不......”剧烈震撼之下压不住的毒素开始上涌,京墨恍恍地摇着头,脑子里全是剪不断的乱麻与接连炸开的惊雷,麻木的说道,“不行……不是……不对……”
无论她和京昼有多相像,无论京昼与她有多少千丝万缕的亲密关系,即便她们血脉相连身中同蛊,共享一体感受,乃至从某种意义上说来,她们二人就是不分你我的一人之身。
因此,京昼做下绝大多数的事她都会代他承受,替他抗下负责,但有些事她绝不能顶替。
万万不能。
“不行?”不知晓内幕的京潭只觉是被她再次拒绝,脸刷得一下白了。
他的后槽牙咯吱作响,字字逼出齿间,沉声质问:“我不行?难道裴寂他就行,他会愿意如我一般雌伏在你的身下么?你以为这天下的男子都如我一般甘愿为你付出至此嘛!”
暴怒不已的京潭还在面前怒声斥喝,浑然不知她身体里堆积的毒素正疯狂的拥入四肢心肺,令京墨的脑子已然是大片大片的空白答不出话。
她的嘴里只是无意识的重复吐字。
“不行。”
你甘愿雌伏在身下的人是京昼,不是我。
“不是。”
与乌鸣一夜乱**的人是京昼,不是我。
“不对。”
你年少时一见钟情的人是京昼,不是我。
听罢,京潭的脸极在这些简短的字眼里迅速变得苍白如薄纸,身颤如柳絮。
所有的内幕与真相京潭全然不知,他只知道京墨再一次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
“我偷偷来此见你,想要听到的并非是这个答案。”他捏紧拳头,一字字的狠狠咬道,“你该明白,你对一城之主下毒绝非小事,且绝对不能牵连青山楼与我,否则我根本救不得你离开地牢!”
被锁链捆束,跪倒在地的京墨紧紧咬着牙,眼里片片空白,腹部剧痛袭上,压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你给我的答案我不高兴,所以我不会立刻给你解药,也不会救你走,就在这里慢慢的想吧。”
最后,他无情的回身,压怒的再次提醒道:“京墨,等你想明白了,想通了,答应和我在一起后,我自会来救你的。”
否则,你就在这里一直待着吧,不是在牢里被关到死,就是被鞭子打死。
除了答应和我在一起,你别无选择。
留下这最后的通牒,京潭便一瘸一拐的潇洒离开了,头也不回。
他刚刚一走,跪地伏腰的京墨眼前一花,身体里似有两股凶猛力量在厮打,快把她整个人分成两瓣。
剧痛之意从腹部迅速漫上四肢,令她再吐出一口红血,之后便彻底昏厥了过去。
其实京潭没想到还有一个可能,她可能还没被关死或者打死,就先毒发而亡。
因为她的身体里不止一种毒。
毒性相克,极易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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