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下头,声音有些沙哑,“大人…我并非惧怕看到尸…”
“嗯,我明白。”姚半雪打断她,一把替她掀起了道信身上的白布,“验吧。”
说罢,他背过了身。
唐璎有些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迅速整理好失态的仪容,再也顾不上伤感,径自检查起死者的眼球和口鼻。
道信的瞳孔扩散,面部的肌肤上有暗紫色的斑痕,鼻腔通畅,口中并无异味。
唐璎清了清嗓子,疑惑道:“听知县大人说,师父死去时,口中似有异香散出,对吗?”
姚半雪来到灵桑寺后,曾去前殿审了一阵,知县应当将案发时的情况悉数告诉他了。
“不错。”半晌,他转过身,肯定道。
唐璎点头,蘸了些铜盆里的水,以水滴之法,将道信的头发、手、脚、肩腹、指甲等地方逐一检查了一番。
“遗体表面并无外伤,师父身上的青紫斑痕,或是毒物所致。”她将敷在斑痕处的葱泥拭去,如是道。
道信若是死于中毒,验尸的难度可就大了。若用银针、皂角等物探喉后仍是验不出来,那就只能将脏腑剖开来看了。
“就按你所说的办吧。”
出乎意料的,这位姚大人对此毫无芥蒂,方才在她验尸的过程中他就一直盯着尸体若有所思,似乎并不觉得此处晦气。
唐璎找值守的衙役要来了银针,放在碳盆上炙烤着。
劣烟呛人,姚半雪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唐璎却已经习惯了。
“在这灵桑寺中,贫尼同师父走得最近,大人就从未怀疑过我?”
火光映着她清秀的小脸,眼若鹿眸,鼻梁秀挺,忽明忽暗间,似一方美人剪影。
姚半雪顿了顿,并未直接回答她的话。
“听说你入寺后,经常受到寺中比丘们的欺负?”
他说这话时,神色淡淡的,眼中未见怜悯,仍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清冷模样。
唐璎有些无奈地笑了。
这话定是她明藏小师兄说的。那位师兄年纪虽小,却生得极其板正。这般古板的性格,倒跟她的庶弟唐璋一般无二。
“欺负谈不上,师兄们见我身子弱,都想着帮我强身健体罢了。”两人本是陌路,她不欲同这位知府大人透露太多,说的太多,反而容易被他拿住话柄。
毕竟,她此前已经充分领教了这人洞若观火的本事。
姚半雪话未说明,意思却已经很明朗了:她在庙中受尽欺负,唯有道信师父肯帮她,她既然承了师父的恩,是绝无可能对恩师动手的,所以他才不怀疑她。
这理由有些牵强,蛇受了农夫的暖身之恩还反咬农夫一口呢,世道险恶,人心不古,这位姚大人聪慧如斯,她不信他会如此武断地下结论。
他信她不是凶手,肯定还有别的理由。
唐璎注意到,方才姚半雪在前殿审讯众人时,仅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这正说明他要怀疑的人并不在其中。与其说他信她,倒不如说他信寺里所有的人。
他应当是窥见了一些真相的,只是不愿同她说罢了。
“大人,皂角拿来了。”
唐璎方给银针消完毒,差役就将东西送到了。
姚半雪朝她所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衙役将东西拿给她。
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地落,天寒地冻,雪虐风饕。
在如此严寒的气温下,尸体是没有**的气味的,即便如此,差役也不敢拢去。尤其当他看到是尸体旁还跪坐着一名头顶光洁、容色昳丽的女尼时,更觉场景诡异。
碍于上司威压的目光,衙役咽了下口水,硬着头皮将皂角递给了那女子。
“有劳施主了。”
唐璎接过皂角,就着铜盆里的水,将银针洗了一番,再探入道信喉间,以纸密封,稍作等待后取出。
她将银针取出来后,针面已经变成了粉黑色,复又用皂角水冲洗了一遍,颜色未变。
衙役“啊”了一声,方想说些什么,被姚半雪赶了出去。
“师父确实死于中毒无疑,”唐璎将银针拿到门口,对着天光仔细看了看,“只是这毒…”
姚半雪皱眉,“如何?”
“似是箭美人。”
说完这话,唐璎就后悔了。
箭美人始于南疆,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世所罕见。她之所以知道,还是因为黎靖北的母后清格勒也是死于此毒,这算是宫里的秘闻了,这事还是后来黎靖北告诉她的。
果然,姚半雪在听到“箭美人”三个字时,瞳孔微震,锐利的眼神倏然扫向她。
唐璎淡淡地解释道,神色间看不出端倪,“贫尼跟各大名医修习岐黄之术时,曾遇见过一名苗疆的江湖游医,这箭美人的毒,是他告诉贫尼的。”
听完她的说辞,姚半雪依旧紧紧地盯着她,也不知信是没信。
“贫尼有些好奇,”唐璎转移了话题,“道信师父不过是灵桑寺一名小小的比丘,缘何会引得您这样的大人物前来造访呢?”
这话她一早就想问了。
寺里死了人,本该是七品知县该管的事,他这正四品的知府却亲自赶来了。
姚半雪顿了顿,“几月前,秋闱方过,巡抚办了场鹿鸣宴。开宴后没多久,第三名的经魁却突然毒发身亡。”
唐璎有些惊讶,她问这番话的目的原是为了转移话题,并未期待姚半雪真的会向她会透露什么,可是他却说了。
“死着江临,正是道信的儿子。”
“什么…”唐璎心下一惊,她一直知道道信有个读书用功的儿子,却不知他今岁已经考取了本次乡试的经魁,成了正经的举人。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江临的遗体,可否让贫尼一观?”
江临中了举,本有机会参加来年的会试,却一朝身殒,所有的辛苦都前功尽弃。他死后,就连他的父亲最终也没能逃过此劫。
等等…姚半雪之前说,道信师父亲近的人会有危险…
唐璎面色一惊,难道…师父是受江临的牵连而死的?
在她思考间隙,姚半雪也一直在打量着她,听她说要查验江临的遗体,他提议道:“近几日府署恰好缺仵作,你若愿意,便来为我维扬府署做事吧。”
“好。”唐璎答应了。
如今道信已逝,她在寺中已无牵挂之人,再待下去也只会继续受到那些师兄们的欺辱。更何况,她既然决定了要替师父查出真凶,便不会半途而废。
“姚大人。”
姚半雪方准备转身离开时,唐璎叫住了他。
“何事?”
“嘉宁十七年,贫尼旅京时,曾得罪过建安的权贵。那人本想报复,后来得知我如今在寺中过得不好才肯罢手。若贫尼出了这寺院,他恐会再次报复。”
“哦?”
姚半雪顿住脚步,复又打量起她,“是哪家的权贵?”
“远宁伯府周氏。”
远宁伯是黎靖北的远亲,伯爷家小公子周长金的纨绔之名远播天下,这倒由不得他不信。
她出宫后化名章瑛的事黎靖北是知晓的,虽然还不确定他是否知道她入了灵桑寺,但为了稳妥起见,“章瑛”的身份最好也不要用了。
“这不难,我着林寺丞替你改了便是。”
唐璎微讶,变更户籍是大事,没承想这知府大人竟如此干脆。
“多谢大人。”
*
丑时,南阳宫内。
深夜岑寂,繁星如许。清冷的月辉透过窗棂,沿着华丽的织锦墙面洒到龙床上,凭添一抹幽然之感。
“母后…”
龙床上的人似被噩梦魇住了,薄汗从发间滑落,触及皮肤,寒凉的触感将他惊醒。
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身侧的被褥,入手处一片冰凉。也是,她都走了两年了。
“陛下。”
见他醒了,随侍的太监缓缓靠近,隔着床幔唤了他一声。
半晌,龙床上传来沙哑的两个字音,“何事?”
喜云顿了顿,“布政司官范乔范大人,被人害了。”
黎靖北听言一愣。
嘉宁十四年的舞弊受贿一案后,科举遭到天下士子的抵制。选拔人才的途径被截断,导致朝廷官员青黄不接,良莠不齐,此问题积弊已久。为防微杜渐,嘉宁帝特意加强了对行贿之风的管治,只可惜,临了却收效甚微。为了蟾宫折桂的青云梦,仍有不少人会前仆后继地以身试法。
维扬才墨之薮,是为朝廷输送人才最多的地方,黎靖北一向十分重视。
是以今年的秋闱,他特意钦点了布政司的范乔为外帘提调官,都察院的右副都御史宋怀州为主考官,让两人一同前往维扬主导乡试、督查风纪。未曾料到,有人竟然如此胆大包天,连天子钦命的官员都敢妄动。
“让孙少衡去查!”
黎靖北蹙眉,吩咐道:“经查处,凡罪证确凿者,无论官职大小,一律就地处斩。”
“是。”喜云应道。
他是从东宫过来的老人了。
从前他就知道,眼前的这位玉面郎君绝非良善之辈,只是未曾料到,自打登基后,他的手腕是越发铁血了。
喜云领了命,方准备退下,又被帝王叫住了。
“阿璎呢?”
听见这个名字,喜云的眼皮抖了抖,神色间有些犹豫。
“我问你阿璎呢?”
黎靖北拔高了声线,凌厉的语气将他吓得不轻。
“回陛下,娘娘…唐氏昨夜殁了,姚大人亲自验的尸体。”
乍闻前妻死讯,帝王神色如常,并未流露出任何负面情绪。就在喜云以为他会继续歇息时,龙床上的人平静地开口了。
“去灵桑寺。”
唐璎验毒的方法改编自宋慈的《洗冤录》。另外,箭美人的原型是箭毒木,生长于东南亚地区,确实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但是诸如致幻、异香等这些属性,纯属作者杜撰。
一口气发了1w5,明后天就不发啦!咱们大后天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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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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