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难道只是为了被人嘲弄殴打,在垃圾堆里翻出被人丢掉的食物,缩在破庙里和虫鼠做伴,活得肮脏不堪,也要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吗?
那年他七岁,还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大家都叫他“泥点子”。
泥点子的亲娘早逝,爹是当地远近闻名的地痞流氓,娶了后娘仍不顾家,总是偷了家中的财物去吃酒。
后娘着恼,只能把怨气发泄在他身上,时常将他打得皮开肉绽。
泥点子统统忍了下来,他从不抱怨,从不憎恨。
他想,后娘只是因为爹的事心情不好,或许自己乖,她便会渐渐喜欢自己,那个时候他就有娘了。
娘会待他好,会为他做新衣,会牵着他的手去郊外踏青。
那他就不是泥点子了,他是有人疼的孩子。
为了这一点虚无缥缈的美梦,他可以忍着痛朝后娘笑,可以像一个杂役任对方使唤,可以饿着肚子躲在被窝里,不给对方添一点麻烦。
每个夜晚,合上眼帘的时候,他都会暗自想:说不定明天早上醒来时,后娘就会对我好了。
可是梦永远只会是梦,他没等到疼爱他的娘亲,只等来了新出世的弟弟。
原来后娘嫁给爹,不过是因为她怀了那个人的孩子。
泥点子看见后娘轻轻抱着婴孩,脸上流露出他不曾见过的温柔神色,那是他日思夜想,却从未得到半点的温情。
他出神地看着,心里空荡荡的,好像一场大雪落了下来,将他的美梦全部掩埋,只剩下了一片孤寂的雪白。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怨恨这个刚出世的孩子。但这天他走进里屋,看见那个幼小的婴孩躺在木摇篮里,那么柔和美好,又那么纯真无邪。
懵懂的婴孩还不懂人心,不懂感情,只会用一双澄澈的眼睛注视他,傻傻的对他笑。
泥点子怔了怔,心头的积雪好似松动了些许。
他忽然察觉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这个孩子与他流着一部分相同的血液,他们是兄弟。
一直以来,他想要的不过如此,只是想拥有一个真正的家人。
泥点子目光柔和下来,作为一个兄长,伸出手想要轻轻抚一下弟弟的面庞。
可是他万料不到,后娘恰好在此时进了屋,她看到了这一幕,霎时暴跳如雷,污蔑他想趁机掐死弟弟。
泥点子好像被人当头猛击一棍,耳畔嗡嗡作响。
在看到那个婴孩纯净的笑脸后,他没有分毫犹豫地做出了决定,宁愿自己咽下梗在喉头的鲜血,也要待弟弟好。
可为什么她不信,为什么偏偏要拿这件事来污蔑他?
泥点子拼命解释,急得满头汗珠,对方却全然不加理睬,咬定了他心怀叵测。
他被后娘用扫帚打着逐出家门,眼角都肿了起来,身上各处青紫交加,火辣辣的痛。
泥点子满腹的委屈快要撑破胸膛,但他忍着没有哭,依旧缩在家门外的小巷里,怀揣着一点残破的期望。
每次后娘打开门,他便扑上去解释,哀求。可后娘仿佛看到了什么脏东西,总是嫌恶地推开他,把门紧紧扣上了。
几次三番后,泥点子终于渐渐意识到了,或许对方并不觉得他有胆量对弟弟不利,只是想寻个理由把他逐出家门。
因为家里不需要两个孩子。
尽管家中贫寒,爹又不顾家,她的儿子也应该得到家里的全部,不应该被另一个野孩子分走一丁点,哪怕一口米粥,他都不配得到。
泥点子呆望着紧闭的门扉,神色木然,竟是仍未死心。
他又把渺茫的希望寄托在了另一个人身上,盼望着他那十多天不出现一次的爹会来找他。所以泥点子寸步未敢挪,生怕他爹出来见不到他,便会很快放弃了。
他目不转睛望向家门的方向,漆黑的眸子在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上显得分外明亮。
可是最后的期望也终于破灭了。
这天晚上,泥点子总算看见了他那不着调的爹,他眸光闪烁,还没顾上欣喜,便见对方鬼鬼祟祟绕道而行,从后门进了家。
原来是这样……
泥点子几乎瞬间想通了真相。
原来爹也是知情的。
原来他们早已商量好了。
他们都不要他了。
泥点子只不过七岁,却已经沦为了一条无家可归的弃犬。
他在家门口伫立凝望了许久,才终于舍得挪动步子,离开了那条窄巷。
他饿了许久,在街上漫无目的四处游荡,亟待找点食物来裹腹。
但泥点子年纪太小,羸弱不堪,没有地方收他做工,生怕招惹麻烦。
他只能去乞讨。
可街上早已有了其他乞儿,比他年长,且组成了团队。他们不许泥点子来自己的地盘上讨饭,捉弄他,戏耍他,把他的脑袋按进泥潭里,引来恶狗咬他,把他的鞋子丢掉,让他只能赤着脚走路。
泥点子双拳难敌四手,只得躲起来,捡些他们看不上的东西来吃。
这样的日子不知持续了多久,他原本便瘦弱,这下更是瘦成了皮包骨,他缩在破庙里,想着也许自己很快便会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孤零零死去了。
身边有虫鼠爬过,泥点子盯着它们,木然地想道:“活着的意义为何?我与这些东西的区别又是什么?”
他在那一瞬间,心底突然腾升出一股怒意,想要恶狠狠踏死一只肮脏的老鼠。
他们肆意欺凌他,不过是因为在那些人眼中,他也等同于一只可以随意欺凌的虫鼠。
他霍然站起身,明明已经累得精疲力竭,这会却不知从何处生出了力气,便要抬起脚碾死一个生命。
可是他双目猩红地盯着那些蝼蚁,脚却缓缓落了下去。
兔死狐悲,芝焚蕙叹。
泥点子默然不语,浑身的力气好似被抽干了,他重重倒了下去,窝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活成了一摊烂泥。
也许他今天就会死,也许明天才会。
他不再思考,只安安静静合上眼睛,等待着死亡降临。
然而精疲力竭,遍寻不到,就在他放弃之时,一直期盼的温情却突然凭空降世,砸了他个眼冒金星。
这天,墙角处的泥点子正自半梦半醒,忽而感觉身上一暖,似乎有谁为他披了一层薄毯。
他骤然睁开眼,对上了一双灿若朗星的眸子。
对方笑了笑道:“不好意思,吵醒你了吗?”
那男子生得俊朗非凡,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正是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好年岁。
泥点子还当自己是在做梦,垂眸一瞧,自己身上盖着一件做工精致的外袍,显然是对方披给他的。
泥点子手足无措地攥着那件衣袍,抬眼看向对方。
那男子兴许是个仙人。
他唇角微扬,眨动的眼眸带着几分狡黠,悄声道:“少年,我看你骨骼清奇,是个习武的好苗子,要不要随我修仙?”
泥点子瞧着那张比画还好看的脸庞,一时间愣住了,笨拙地开了几次口,都没支吾出个所以然。
“你别逗他了,赶紧看看他有没有受伤。”
那人嗓音清冽,语气却并不温和,好像总在为某事着恼。
泥点子循声望去,才发现仙人身边,还跟着另外一位仙人。
这位仙人英气勃勃,身着劲装,抱着长剑立在一旁,好似精心雕琢而成的神像。
“青珩,你别那么严肃,小心吓坏了孩子。”
俊朗仙人开了口,他说话时眸中含笑,身上带着一股莫名的亲和力,泥点子不由自主朝他身后躲了躲。
被唤作“青珩”的英气仙人眉头微皱,冷冷朝他瞥了一眼,转身走出了破庙。
于是俊朗仙人蹲下身看向他,竟然不嫌他脏,抬手覆在他发顶上,轻轻抚了抚。
“我叫江流夜,刚才那个是我师兄,名叫越青珩。你怎么会一个人缩在这,是有人欺负你了么?”
这还是生平第一次有人关切他,问他是否被人欺负了。
泥点子从没哭过,被后娘打骂的时候没有哭,被污蔑的时候没有哭,发现爹也不要自己的时候仍然没有哭。
但这时他的视线忽地模糊了,好像在那一句简简单单的问话后变回了普通的孩童。
江流夜似乎没料到自己这句话竟把人惹哭了,怔了一瞬,伸出手把小家伙抱进了怀里,安抚般拍了拍后背。
泥点子浑身脏泥,手在对方雪白的衣料上抓住了黑印,他无措地向后缩了缩。
江流夜却并不介意,极富耐心地等他止住泪水,随后笑着问道:“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泥点子抬手蹭掉眼角泪痕,支支吾吾道:“我叫……我叫泥点子。”
“泥点子?”江流夜道,“那你姓什么?”
泥点子本想说出父姓,但转念一想,爹已经不要自己了,何苦再跟对方扯上什么关系。他垂下脑袋,想起了自己那早早故去了的母亲,轻声道:“姓姚……”
“姓姚,嗯……”江流夜思索道,“莲生淤泥中,不与泥同调。我赠你一个名字,叫做姚莲生,你觉得如何?”
姚莲生。
莲生淤泥中,不与泥同调。
但何为“不与泥同调”?
他想不明白,可师父在他心中便是最好的。
在流青阁的时光,姚莲生开始偷偷模仿江流夜的言谈举止,学着他的笑,学他说话的语气,学他走路和出剑的姿势。
师父爱吃什么,他也吃什么。
师父做什么,他便跟着做什么。
在失去一切,又陡然获得新生后,师父成了他生命中的全部意义。
姚莲生坐在流青阁的屋檐上,望着漫天星辰时,心里想的是:若是能得到师父的认可,便是死也足矣。
江流夜并不吝啬赞美之词,但那些夸赞往往极不走心,就像是哄孩子时说辞。
他只会真心实意地去欣赏另一个人。
江流夜注视着越青珩时,眸光都是微微闪动的。
只有那个人在他心里才是最好的,永远不可替代,不可比拟的。
越青珩无需讨江流夜欢心,便能得到他全部的认可。
姚莲生注视着他们,仿佛一个局外人,他深深意识到:师父的目光永远不会为自己停驻太久。
日思夜想苦求不得的东西,一经到手便会成为执念。
那一刻,姚莲生感觉自己内心有什么黑暗的东西在蠕动,好像要撕破他精心打造的外壳,从内里挣脱出来。
即便更名改性,他也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仍是那个没人要的泥点子。
在他心底悄然滋生的恶意日复一日增长。
姚莲生渐渐意识到,即便自己能做到金玉其外,也仍然是败絮其中,就算再怎么掩藏,他骨子里已经烂透了。
究竟何为“不与泥同调”?
他真的能出淤泥而不染吗?
这个饱含热切期盼的名字,仿佛是对他最大的嘲讽。
然后他因着一念之差,行差踏错,从此一错再错,再也回不了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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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番外一:不与泥同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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