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锦心昭然

下方横板排着配套绣鞋,鞋头缀一颗小小珠贝;侧格首饰盒半敞,露出各色发带、几支玉簪、银步摇,流苏轻晃,泠然有声。

许从心想到原书里写章无晦“不近女色、无懈可击”,可眼前这排场……许从心脑子里噼啪乱想:他不会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吧?

正想着房门被推开。

裴昭着一袭深紫官服,金线云纹在雨幕微光里若隐若现,腰束玉带,愈发衬得长身玉立,肩背挺拔。他抬眼,便见许从心倚着柜门,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目光里写满“震惊”二字。

裴昭瞬间明白她看见了什么,耳尖当即染霞,喉结滚了滚,声线低却明显局促:“你……”

许从心指着满柜绫罗,声音发飘:“这些……”

裴昭抿唇,长睫微垂,像做错事被逮个正着:“我不知你会不会喜欢……路过绸庄,见花色衬你,就顺手添置了些。若不合心意,我再去换别的……”

“给我的?”许从心瞪圆眼,再次确认,“全部?”

“嗯。”他点头,伸手要去阖柜门,“若看不中——”

“喜欢!”许从心一把扣住门框,眼睛一亮,“非常喜欢,你眼光很好!”

她抬手取下最显眼的那套浅绿衣裙,上身是轻罗短衫,袖口以银线绣流云;下裙是软烟罗,裙头缀细碎珠贝,行走间如水波荡漾。

指腹掠过,面料柔软沁凉,像掬一捧山涧春水。许从心把衣裙递到裴昭怀里,笑得见牙不见眼:“帮我穿。”

裴昭耳后红得几乎滴血,俯身拉出柜底一只木箱,塞进她手里,声音低得快听不见:“……那你先自己把里衣换上。”

话落便转身,几乎同手同脚地跨过门槛,袍角勾到门坎,身形晃了晃,险些栽出去。他慌忙扶住门框,背影僵直地逃向书房,烛火被带得乱晃。

许从心低头打开木箱,里头整整齐齐叠着藕荷色肚兜与月白亵裤,绢子薄如蝉翼,边缘绣着极细的银葉花纹,灯下看几乎能透出光。

对许从心而言,这肚兜与亵裤不过相当于现代的挂脖吊带与安全短裤,她平常心得很。

可一想到方才裴昭同手同脚的模样,许从心“噗嗤”笑出声,轻咳一声正了正神色,唇角却翘得压也压不住。

“心心!”刘雅的声音由远及近,像有人在耳边突然拧开了音量旋钮。

许从心猛地坐起,床帘轻晃,熟悉的蓝白格纹撞进视线,她回来了。

窗外阳光亮得刺眼,一看手机:13:20。

刘雅拎着塑料袋进门,把饭盒往桌上一放:“两点还有课呢,快起来,我给你买了饭。昨晚到底谁醉啊?我现在倒比你清醒。”

许从心揉着太阳穴,脑袋还残存着书中夜雨的潮气,睡裙被汗贴在皮肤上,头发也湿漉漉地搭在肩上。

许从心迷迷糊糊地下床。

刘雅瞅见她汗湿的发和睡裙,惊讶:“四月天,你咋热成这样?”

“大概……做了个关于夏天的梦。”许从心含糊地叹气,抱起换洗衣物往浴室溜,“我先冲个澡,等我!”

书房窗棂半掩,一缕风卷着荷叶清香溜进来,吹得裴昭手里的书本翻动了一下,忽听门外急促脚步,竹柏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

“老大,青松的信。”少年将薄薄信笺双手奉上,呼吸里还夹着雨水的凉。

裴昭接过,一眼扫过,眸色微顿,指尖不动声色地收紧。

“老大,怎么了?”竹柏压低声音,却压不住急切。

“陆慎回乡路上死了。”裴昭声线平稳,像陈述一场寻常风雨。

竹柏瞪圆了眼:“不是让青松暗中护送吗?”

裴昭轻叹:“风骨之臣,心存死志,谁也拦不住。”

屋内一时沉寂,只剩窗外残雨敲荷,噼啪作响。

过了片刻,裴昭察觉竹柏低头抠着手指,欲言又止,便问:“还有事?”

“……老大,那青松什么时候回来啊?”

裴昭看了眼手里的信笺:“他没给你捎信吗?”

按照惯例青松每回出任务传信回来,都会连带一封或者一个小字条给竹柏。这是两个少年幼稚的小秘密,裴昭看在眼里倒也不过问。

竹柏声音发闷,像被雨泡过的石子:“他走的那天,我们吵架了。”

裴昭恍然,语气放软:“他大概酉时就该到家了。”

竹柏抬头,眼里亮起一点星火,规规矩矩退了出去。

门扉轻阖,香炉继续袅袅,裴昭将信笺凑近烛焰,火苗舔上纸边,灰蝶般飞散。

裴昭随手翻开一册《河渠志》,却一行也看不进,香炉青烟袅袅上升,荷香与墨气混在一处,更添闷热。

裴昭等了许久,对面卧房仍无半点动静,便搁下书,起身时衣摆带起微风,把烟缕搅得凌乱。

他立在门外,指节轻叩门环,声音低而克制:“许姑娘?”

房内无人应答。他心头蓦地一空,推门而入。

窗扇半掩,风挟荷香卷入,地板上,那套浅绿衣裙散落一地,像一朵被夜雨打落的山茶,软烟罗还留着余温,珠贝在烛光里闪着细碎冷光。

他垂眸,长睫掩住眸中一闪而逝的黯色。

裴昭仔细将叠好,指腹掠过银线流云,确认平整无痕,才起身把整套衣裙放回柜中,合上柜门。

天瑞二十六年,立秋后的雨,没有停歇的迹象。

雨水漫过朱雀大街的石阶,青石板缝里渗出浑浊的泥浆。

城北高宅大院前的石狮子依旧威严,而城南的窝棚区,已听不见人声,只有水流缓慢吞噬残垣的呜咽。

户部衙门的回廊下,侍郎苏晋明望着檐角连成线的雨帘出神。

“这雨再不停,怕是连紫禁城都要漂起了。”苏晋站在滴水檐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喃喃自语。

他身后站着的是新晋的户部主事李文远,一个靠着岳父势力爬上来的年轻人。

“苏大人何必忧心,皇上选妃的大事要紧。”李文远笑道。

“雨再大,也淋不到咱们户部衙门。城南水患,倒是冲出来不少‘璞玉’。”李文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家世清白与否已不打紧,反正……都干净了。”

他递上一本名册,宣纸边缘被水汽浸润得微微卷曲。

苏晋没有接,目光落在庭中那棵被雨水打得抬不起头的芭蕉上。一片残叶坠落,在积水里打了个旋,沉了下去。

“李主事,城南的灾情你可亲眼见过?”苏晋问道。

“下官昨日刚去巡查过,”李文远掸了掸官袍上不存在的灰尘,“刁民们躺在水里等死,真是有碍观瞻。不过也好,这样更容易挑出姿色尚可的女子,她们家里都快饿死了,能给个进宫的机会,简直是天大的恩赐。”

苏晋终于转过身,盯着李文远年轻而世故的脸。二十五年前,苏晋也是在这个位置上,亲眼见证过一场大疫后的“选秀”。那些被送进宫的女子,十有**成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活过三年的寥寥无几。

“报——”一个浑身湿透的衙役冲进院子,“大人,城南莲花巷又塌了二十多间房,淹死四十多人!”

苏晋正要开口,李文远却抢先问道:“可发现有适龄女子?”

衙役一愣,结结巴巴回答:“有、有五六家有待字闺中的姑娘,最大的十七,最小的十四。”

“很好,”李文远眼睛一亮,“你带人去安抚,就说朝廷有恩典,若愿意参选,每户发十两银子安家费。”

衙役难以置信地看向苏晋,见侍郎沉默不语,只得领命退下。

“苏大人,您太忧国忧民了,”李文远笑道,“这雨灾反倒是天赐良机。若不是灾情严重,那些良家女子怎会轻易答应参选?咱们凑不齐百名秀女,上头怪罪下来,谁也担待不起啊。”

苏晋望着院中积水里漂浮的落叶,忽然想起自己九岁那年,家乡发大水,父母为保全他,将年仅十二岁的姐姐卖给路过的戏班子的往事。

那时他才明白,人在绝境中,什么都可以出卖。

“李主事,你去办吧。”他疲惫地挥挥手,“我老了,心软了。”

李文远得意地行了个礼,转身离去。苏晋望着他的背影,想起这个年轻人是靠娶了吏部尚书家的庶女上位的,而那位庶女,正是十五年前选秀的落选者,被尚书大人从宫中领回时,已经疯疯癫癫。

三日后,户部在城南设了选秀点。灾民们为十两银子,挤破了头。衣衫褴褛的父母拖着面黄肌瘦的女儿,在泥水中排队等候查验。

十七岁的莲生紧紧攥着母亲冰冷的手,看着前面一个个女孩被带进临时搭起的帐篷里“验身”。有的笑着出来,手里攥着银子;有的哭着被赶出来,一文不得。

“娘,我怕。”莲生小声说。

“别怕……”母亲声音嘶哑,“选上了就有饭吃,有衣服穿,比饿死强。”

“可隔壁的小草姐上月进宫,这个月就被人抬回来了,身上都是伤.…..”

母亲猛地捂住她的嘴:“不许胡说!那是她没福气!”

帐篷里,李文远正对一名瘦弱的女孩皱眉头。

“太瘦了,身上都是骨头,皇上不会喜欢。”他挥挥手,“下一个。”

女孩的母亲扑通跪在泥水里:“大人行行好,我女儿很能干,什么都会做...…”

“宫里不缺干活的,缺的是能让皇上开心的。”李文远示意衙役将母女俩拖走。

轮到莲生时,她已经抖得站不稳。李文远捏着她的下巴左右端详,突然眼睛一亮。

“洗干净了应该不错,记上名字。”

莲生母亲喜极而泣,连连磕头。莲生却看着帐篷角落里的几个女孩,她们正被几个衙役动手动脚,却不敢反抗——因为这是“教规矩”。

“娘,我不去…...”莲生小声哀求。

“由不得你!”母亲狠狠掐了她一下,“咱们家已经三天没米下锅了,你弟弟的咳疾又犯了,再不吃药就得死!十两银子能救全家人的命,你明白吗?”

莲生看着母亲深陷的眼窝和父亲佝偻的背影,把话咽了回去。

“记住,要笑。”娘低声嘱咐,嘴角努力向上扯,形成一个怪异的弧度,“宫里的人喜欢看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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