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被困住的夏天

七月,瓦蓝的天悬着一个火球,云朵被烧化成蒸腾的热气,渗透进层层叠叠的枝叶间,将铜钱大小的斑驳痕迹烙印在地面。

芦苇荡旁的水井边趴着九岁的李周一,正捧起清水冲洗掉脸上粘稠的面汤,粘连成一撮撮的长发间还挂着几截细面,耳畔还回荡着不久前刺耳的争吵声......

“怎么又是吃面!”

拄着拐杖的父亲李福连坐都没坐下,直接就冲着桌上的清汤素面开始发火,拐杖不小心碰到筷子,与碗碟碰撞出叮铃当啷的声响,惊得李周一心脏一跳一跳的。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所以害怕也随之提前到来。

她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瞄左边淡定吃面的母亲周丽,她脸上平淡如水,可是攥着筷子泛白的手指已经表明她正在积蓄怒气。

“家里只有这些。”周丽看也不看李福一眼,机械地回答着与之前一样的话。

简单的六个字,瞬间点燃了李福这颗炸弹,他抬起右手的拐杖,一把将桌上的碗筷扫落在地,碎裂飞溅的瓷片精准地扎进李周一小腿上。

一道三厘米左右的伤口瞬间涌出鲜红,血珠圆润地顺着白皙的小腿径直向下滚落,晕开在一道结了痂的旧疤痕上。

她咬着唇,默默地瑟缩在小板凳上,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一道更加盛怒的吼声,似一把锋利的小刀,划开又一轮争吵的帷幕。

“什么叫家里只有这些!我之前辛辛苦苦挣那么多钱,现在你就给我吃这个!怎么,钱都用来养野男人了!”

都说冲动是魔鬼,会驱使人口不择言地将刀子扎向最亲近的人,李福便是最好的例子。

车祸之后,他温和的一面犹如电影杀青一样,在摄影机关闭的刹那便转换成暴躁的本性。

这句话一下便激怒了周丽,她怒而站起身,用刻薄尖酸的声音反驳道:

“你还好意思说挣钱!这一年你住院手术花了多少钱你自己不清楚吗?就你那点钱,连你闺女都养不活,还想给老娘养野男人!你以为你自己多大本事呢?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被周丽一番话怼的哑口无言的李福怒目圆瞪,斜眼睥睨蹲坐在角落的李周一,眼底满是嫌弃。

下一瞬,他不知想到什么脸色骤变,说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垃圾话:“你这种女人生的孩子,谁知道是不是我亲生的!”

话音未落,李周一的眼泪啪嗒掉了下来,端着面碗满脸委屈地起身拉住李福的衣角怯懦开口:“爸爸,你不要这么说...”

稚嫩的声音发着抖,难过又害怕地央求着李福。

谁知李福不知抽了什么风,一把夺过李周一手里的面碗,当着周丽的面示威似地扣在李周一头上,微烫的面汤瞬间流了一脸。

“别叫我,我不是你爸!”

扔下这句的李福愤而离席,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留给李周一。

幸好面条在争吵期间已经凉了不少,否则李周一现在大概不仅仅只是烫红脸这么简单了。

即便如此,目睹全程的周丽却不为所动,只冷冷地扫了一眼李周一,那眼神仿佛在说:李福自己都不认的孩子,她又有什么必要认呢?

下一秒,周丽扔下一地狼藉和形单影只的李周一,悠然自得地去了麻将馆。

回想起方才的这些情景,李周一又捧起一抔水泼在脸上,冰沁的水温终于让她脸上残余的红肿消解下来。

少顷过后,小小的背影无力地颓坐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肩膀一抽一抽地抖搂出豆大的滚烫的眼泪,砸在水面上,激起不甚明显的圈圈波纹。

明明她左手牵着爸爸、右手牵着妈妈,雀跃地蹦跳着去镇上的集市买新衣服的画面还恍若昨日一般记忆犹新。

不过半年的时间,人怎么可以说不爱就不爱了呢?

爸爸不爱妈妈了,也不爱她了;妈妈不爱爸爸了,也不爱她了;只有她还爱着爸爸妈妈,只有她还在期望着他们能够像从前一样。

她叫李周一啊,寓意原本是李福和周丽最爱的第一个孩子,如今却成了李福和周丽都不要的一个孩子。

她蜷缩着抱住自己,眼泪珠串似地往下掉。

直到夕阳落山染红云霞,袅袅的炊烟升起又散去,村里呼唤回家的喊声从此起彼伏到寂静无声,然后夜幕挂上星星。

她仍旧一个人坐在水井边,没等到任何人来寻她。

夏夜的风温和柔软,可李周一只觉得寒意四起、如坠冰窖。

良久,李周一揉揉发麻的腿脚,费力地撑起身子,蹒跚踱步的身影融进夜色中消失不见。

深夜,她躺在空无一人的家里,闭上眼任由溢出的泪浸湿发黄的枕头。

一夜未眠的九岁的李周一亲手撕碎了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告诉自己:以后的李周一只会有李周一了。

一个月后。

李周一背着拉链没来得及修好的书包,里面装着沉甸甸的旧衣服和书本坐上了开往镇里的班车。

原因是她从村里的一些奶奶嘴里听说的,母亲出轨、残疾的父亲也跟着出轨了,两人疲累于整日不休的争吵而离婚,父亲瘸了,她便被判给了母亲。

今天是她跟着母亲离开的日子,李周一抱着比她还大一倍的背包,坐在不用伸出手便能沾上车身附着的黄泥土的窗边。

喇叭声长鸣,扬起漫天灰尘,连绵的田野跨过潺潺的小河,钻进翠绿的玉米地埋下心事,杨梅树遮蔽下的藤蔓绕着圈,把九岁的夏天困在牛棚静止的秋千上。

炎炎夏日的风吹在脸上,扑面而来的热气将李周一童年的回忆融化,同路边扎根的树木一起倒退留在原地。

后视镜里什么都没有出现,包括父亲的身影。

车子开了一个小时,终点是镇上的车站。到站停车后,李周一背着包一言不发地低着头追着母亲的脚后跟走。

倏地,母亲的脚步顿住,李周一跟着停下,仰头去看,一张憨态可掬的脸上一双笑眼正与母亲对视。

李周一是第一次见那个人,但明显母亲不是。

“辛苦了小丽...还有周一也是。”男人体贴问候的声音响起,像极了李周一记忆里的李福。

他叫李周一名字时很生疏,和李周一对他的印象一样陌生。

还没回过神的李周一被母亲胳膊肘拐了一下,瞪着眼小声提醒她打招呼,“快叫张叔叔。”

于是李周一只得生硬地挤出微笑,毫无感情地回应道:“张叔叔好。”

话音未落,李周一便看见母亲在扭脸的刹那换下仅限于针对她的凶恶嘴脸,冲那个叫张叔叔的男人笑得春光明媚,声音也变得娇软。

“不是说了不让你跑这么远来接我,怎么不听话呢你这人~”

听到这话的张叔叔咧开嘴笑得更欢,在接过母亲手里行李袋的同时牵起了她的手。

“不是的,是我自己想来接你。”张叔叔说完,拉着母亲恩爱如初恋般地朝车站外走。

一路上两人有说有笑的,直到走出车站十多米才似想起李周一的存在般猛地回头,本想帮她拿包的手被母亲拦住。

笑着说:“没事,她那个包轻拿着就当锻炼了,孩子不能惯着,会惯坏的。”

母亲荒谬的话和脸上并不属于李周一的笑容拼凑在一起,第一次让她体会到恶寒。

听到母亲这么说的张叔叔一下就被说服,瞎眼一般略过李周一额头浸出的密密麻麻的汗水,赞同地点点头收回了手。

头顶烈日走了半小时后,终于到了张叔叔的家——临时砌在堆满回收电器的空地上的两间砖房和两间临时搭建的棚子用作厨房和卫生间。

张叔叔指着右边那间只摆着一张单人床的屋子说:“周一,那是你的房间。”

李周一随意扫了一眼左边那个两倍大的屋子,里面有沙发和电视机,餐桌上还有切好的西瓜和葡萄。

不用想她也有自知之明,那些东西与她肯定无关。

于是她毫无留恋地收回目光,朝张叔叔点头致谢后漠然走进自己的房间,将书包放下的瞬间,酸软不已的肩膀和手臂终于得到解脱。

空气中散发着铁锈的味道和闷热的气息,但却丝毫不影响李周一舒然地躺在床上,她仿佛赶了几天路的旅人,此刻只想休息。

不知躺了多久,就在李周一上下眼皮和解即将睡过去时,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吓得她一个激灵坐起身,困意瞬时飞走。

“周一,张叔叔进来了啊~”

声音响起的同时,门应声而开,只见张叔叔手里拿着一个脸盆大小的电扇,扇叶上还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灰。

估计是他临时从外面那一堆回收的电器里翻出来的。

“这天太热了,我给你找了个电扇,你晚上将就着吹,过些时候我给你买新的。”

张叔叔说话的间隙,顺手拉过门口的塑料凳子把电扇放上去,蹲着插好线后调了调角度,使得电扇正好能够对着李周一。

接着他按下电扇背后的按钮,呼哧呼哧的声音响起的瞬间,一股夹杂着少许尘土味儿的凉风穿过李周一的身体。

清凉、舒爽,和芦苇荡旁边的井水一样。

这小小的满足感让李周一短暂地卸下了半霎的心防,她发自内心地勾起一个久违的纯真笑容。

“谢谢张叔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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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被困住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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