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伤势稍微好了点,何郎中又来劝白轻竹把顾昭送走。
白轻竹犹豫了一下,道:“他脑袋像是烧坏了,记不得事了,离开了这里,他也无处可去。”
何郎中便道:“怎么会?我刚刚与他交谈,他分明清明得很。”
白轻竹道:“他刚醒来时以为自己是皇帝,后来又说自己是太子。”
何郎中瞠目结舌,于是回房去问顾昭:“你是太子?”
顾昭顿了一下,目光在白轻竹身上扫了一圈,默认了:“烦请先生保密。”
何郎中这才信了白轻竹的话,顿时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道:“这里条件艰苦,比不得宫里。等你的伤痊愈,你便回皇宫里去吧。”
白轻竹心里大急,顾昭的皇子身份是假的,怎么能够回到皇宫,何郎中这架势看上去分明是要将顾昭忽悠走。
“没事没事,如果不想走,顾昭你可以一直留在这养伤。”白轻竹连忙道:“等你……”
白轻竹想说的是等顾昭脑袋好了,再离开,只是突然想起不该当着他的面提他的脑袋烧坏了,于是把后面的话咽下去。
顾昭却好奇:“等我什么?”
“等……等你住腻了再走吧。”白轻竹讪讪道。
何郎中瞪过来。
“多谢。”顾昭笑了笑,冷不丁地问道:“何郎中,白姑娘是否曾把一枚玉佩交于你?”
何郎中愣了一下:“是的。不过前些天手头紧张,我已经将它转手他人了。这枚玉佩怎么了?”
顾昭摇摇头,看起来心事沉沉。
白轻竹感到十分奇怪。顾昭自醒来以后,像是无欲无求,可唯独对这枚玉佩十分在意。按理说,这枚玉佩仅仅代表着自己的身份,与他毫无关系,不该让他如此上心。
何郎中私下里还是对白轻竹说:“你们姐弟二人生活已是不易了,如今还要再养一个拖油瓶。那名公子的去留,你还是多想想。”
何郎中的话自然没被顾昭听到,可过了两天,顾昭却主动要求报恩。
“公子伤还没全好,下地走路都吃力,也帮不上什么忙。”白轻竹柔声道,“等你伤势好全之前,先好好休息吧。”
“顾某别无他长,只勉强读的通圣贤书。”顾昭道,“若白姑娘不嫌弃,我可以教你们习字读书。”
白轻竹心念一动,之前母亲还在世时,白朔便去过乡里的私塾念书,也曾想过考取科举,出人头地。可母亲病逝后,白朔懂事地接过家里的担子,再无提及过念书二字。
“教朔儿便好,他是学过一些的。”白轻竹道。
顾昭问:“白姑娘不学吗?”
白轻竹苦笑:“我不过一介女子,若无其他变故,只会在这田间度过一生,学这些有什么用处?”
顾昭却道:“谁说女子不能读书。在我看来,白姑娘品性坚韧,不会在田间碌碌终生,今后定能闯出一片天地来。”
顾昭眼神温柔,语气坚定,像是在说他深信不疑之事。
白轻竹避开他的视线,心想:我不过是偶然救了他,何谈品性坚韧?又想,如果自己是那丞相的女儿,或许还真能所有成就。可她不是,她只是、也只能是最普通的乡里姑娘。
白轻竹姐弟便开始跟着顾昭习字。
白朔还对白轻竹道:“顾公子讲得比学堂里的老先生还要好呢。”
是夜,星月无光,鸦雀哀鸣。
白轻竹侧身卧着,不知怎的,心里隐隐不安,难以入睡。
仿佛在印证白轻竹的想法,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哭叫,又戛然而止,紧接着是细碎的交谈声。
白轻竹悄悄下床,将门开了一条缝,向外张望。
却见旁边的那户人家门前,竟密密地站了十几位官兵,骑高马,着黑甲,隐匿入这夜色中。那户人家凄凄惶惶地向那官兵弯着腰,在解释着什么。
白轻竹隐隐听到“林子”、“逃犯”、“使剑”几个词。
刹那间白轻竹明白了:这些人为顾昭而来!
白轻竹掩上门,她想去告知顾昭让他悄悄离开,可顾昭的伤势容不得他下地走动。
白轻竹匆匆拾了一盆煤炭,推开顾昭的房门。顾昭已经醒了,坐于床上,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目光如刀,看到白轻竹时,眼神又柔和下来。
白轻竹来不及解释什么,将那煤炭塞给他,低声道:“擦在脸上。”
顾昭接过煤炭的同时,门外传来了索命般的敲门声:“军令,搜人!”
白朔也被惊醒了,爬下床来,白轻竹对他比了个“嘘”的手势,将他护在身后。
白轻竹装作刚刚睡醒的模样,打开门。夜色下,领头那官兵身着铁甲,目凶如狼,见到白轻竹,便粗声问道:“家里几口人?”
“三人。”白轻竹回答。
那官兵冷冷盯了白轻竹一瞬,招呼了一声,几名士兵便闯进来,在屋内四处翻找,床上的被褥、放在柜子里的衣物都被搜出来,胡乱扔了一地。
眼见着一名士兵就要打开顾昭所在的房门,白轻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希望在这短短时间内,顾昭已经抹黑了面,并把煤炭盆藏起来了。
那官兵突然制止了士兵,转向白轻竹:“还有一人是谁?怎么不出来!”
白轻竹心跳如鼓,正待回答这是她重病卧床的哥哥,突然听到房屋背面有铁甲摩擦之声,往窗外瞥去,果然有黑影攒动。
那些官兵竟悄无声息地包绕了他们的房屋!
白轻竹背后已是冷汗涔涔:是哪里露了破绽?从官兵们进来到现在,白轻竹只回答了一句话,告诉他们这一家有三人。
这一瞬白轻竹福至心灵:难道这官员在敲开她的房门之前,已问了那邻居有关白轻竹一家的情况?而乡里都知道,白轻竹家里只有姐弟二人相依为命。
白轻竹方才回答的“三人”,不正是在告诉他,这家里还藏了第三人?
“那是民女夫君。”白轻竹强作镇定,“生了病,暂时下不来床。”
“生什么病?”
“行山路时跌下山沟,摔断了腿。”白轻竹道。
那官员不知信没信,猛然踹开了门,屋内的景象霎时间映入眼帘——
只见一面容枯槁的男子病殃殃地斜坐在床头,面色蜡黑,发丝凌乱,形态畏缩,见了那官员跨进屋内,更是身躯一抖,双眼惊慌地四下张望,私活脱脱就是一名懦弱的市井小民。
别说是那官兵,就连白轻竹都认不出,这人竟是原本温润端方的顾昭!
那官兵一箭步上前,提着顾昭的领子就把他拽下床来,而顾昭像是真的摔断了腿,右脚一挨着地,整个人就站不住地直往地下跌,他的右腿也不知何时包了层层绷带,一掀开被子,一股浓烈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这浓烈的药味,将原本屋内淡淡的血腥味都掩盖住了。
官兵不耐地拽着顾昭的胳膊让他站稳,扯的正是顾昭受伤之处,看得白轻竹心惊胆战,可顾昭像是感受不到疼痛,神色未变。
官兵转向白轻竹,冷笑道:“听人说,这户就只有你们姐弟二人,不知你是何时嫁的人?”
白轻竹低头回道:“他是刚入赘的夫婿。前些日子在路上遇上他,他自述是落第的穷书生,花光了盘缠,又跌了腿,只得沿街乞讨。正巧民女一介女子,弟弟尚年幼,难以维持生计,就招他来入赘,替他付了药钱,待他腿伤痊愈,就能帮忙做农活了。”
这样入赘的夫婿不太体面,若是藏着掖着没让邻里知晓,也是情有可原。
白轻竹又作出惊惶模样:“大人,难道此人是在逃的要犯?”
官兵还未开口,顾昭已经慌忙对官兵说道:“小人枫县人士,进京赶考,落第后卖字画以维生,断腿之后更不可能犯事,绝不是逃犯啊。”
一张嘴,却是带着白轻竹从未听过的口音。
官兵只把顾昭粗暴地拽至跟前,一手用力去搓他的脸。
白轻竹的心又悬起来,顾昭此时面色漆黑,抹的可都是煤炭,一搓可就露馅了!
可无论官兵怎么搓,那黑色都牢牢地附在顾昭脸上。倒是顾昭,一副要被砍头的惊恐模样,紧闭着眼:“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官兵像是终于信了二人的话,厌弃地将顾昭丢开,说了一声“撤”,屋内的士兵们跟着官兵鱼贯而出。
人都走了,顾昭收起了方才作出的惊恐神态,默然向白轻竹望了一眼,这一眼有愧疚,有感激,还有些白轻竹看不懂的情愫。
白轻竹赶紧将顾昭扶至榻上,也不敢多言,只竖耳听屋外动静。听到他们去了下一户人家,又足足过了一刻钟,才轻手轻脚地将顾昭的外衣拉开,只见一片血红,里衣已经被再次崩裂的伤口浸透了血。
这伤势让人心惊,白轻竹轻手轻脚地重新给伤口换药、包扎。里衣的一部分布料被血粘在了皮肤上,难以脱下,白轻竹便拿剪子来缘边剪开,再小心撕下。
全程顾昭一声不吭,未喊过痛,只在白轻竹包扎完后,轻声道:“白姑娘的恩情,顾某终生难报。”
他将目光投向门外,被官兵翻得七零八落的物件散落在地面上。顾昭眼中的冷意一闪而过:“这是最后一次了,之后,我绝不让你再受到任何委屈……刚刚的那些人,很快就会付出代价。”
白轻竹呼吸一滞:“你想做什么?别冲动。”
“只是处理好我该做的事。”顾昭道。
“那也要等你伤好再说。”白轻竹难得强势。
白轻竹垂眼:“公子能否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追讨你?”
“因为夺储之争,二皇子想赶尽杀绝。”顾昭道。
这是又把自己认作皇子了。
白轻竹心想:看来在顾昭脑袋好之前,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白轻竹又帮忙拆顾昭腿上的绷带,想起自己方才撒谎顾昭是摔了腿到那官兵推门,仅在几息之间,顾昭竟已缠好了绷带,忍不住道:“你这是什么时候缠的?竟这样快。”
顾昭道:“我猜到白姑娘会说我摔断了腿,就早早把腿缠起来了。”
“这也能猜到?”
顾昭微微一笑:“也许是我与白姑娘心有灵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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