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一定要推开那扇门呢？”八音坐在高楼破损的阳台边缘，双脚悬空，她没有离开，而是一直坐在同一个地方，安静地看着一切发生。
虽然努力阻拦了，可是夏枯依旧一步一步走向那个真相。
“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这个脾气。”八音喃喃自语，“倔强不肯服输，认定了目标就一定要走下去，但有时候糊涂一点，人生才能过得下去。”
她用着最天真的脸说出老气横秋的话，有一瞬间，疲惫的灵魂从孩童的身体里闪现，让人惊觉，其实八音并非如同外表那样稚嫩。
地面上的脚印散乱，水獭习惯走一段路就滑一段，因此总是点状脚印和滑行痕迹交替，其中还有拖拽的印记，很容易就能区分出来。
然而下到电梯井后，夏枯却停了下来。
从这里开始，脚印变化。
水獭的足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人的痕迹。
夏枯弯下腰对比了一下地上的脚印，39码，身高大概在一米七左右，成年女性或者瘦弱男性留下的足迹。
刚好符合她自己的身高体重。
夏枯弯腰看向鞋底的花纹，一模一样。
就是从这里开始，她从拖拽痕迹变成了独自行走。
难道自己死而复生了？
夏枯排除了这个可能。
孟元海和洛景和都看见过自己的尸体，而洛景和是在自己从七区外围醒来后才经过公寓大楼，总不可能在同一时间段，自己有两个身体存在于一片时空里，只不过一个活着，一个已经死去。
至于洛景和说谎的可能性。
虽然她那人难以捉摸，但也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说谎。
继续跟着自己的足迹向前走。
夏枯心中升起一股奇妙的情绪，熟悉和荒诞同时在心里升起，因此脚步越来越慢，却没有停下来。
一直走到了铁门前，夏枯才停下脚步，她抬起头，看向头顶摇摇欲坠的门牌——生命科学研究中心，她此前来过这里几次，都是进行体检。
虽然是研究中心，但是偶尔也会负责帮异能者检测身体状况，顺带进行数据取样。
怎么会是这里呢？
夏枯伸手扶去落在额前的花瓣，忽然陷入短暂的迷茫之中，直觉告诉她，真相就在里面，可是潜意识却恐惧进入，因此身体在两种情绪拉扯之下陷入僵直状态，既无法后退，也无法前进。
其实也没有什么必须要知道的真相，反正自己现在是活着的，只要转身离开，今天的一切就可以当成一个小任务揭过去。
可是夏枯想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就像当初她执着地追寻污染物灵魂这个问题。
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糊里糊涂混过去。
夏枯打开了铁门，草坪小径上落满粉色花瓣，盖住了脚印，但是夏枯却知道该往哪里走，就像她走过很多次一样。
目的地是一处地下室，大门紧闭，十厘米厚的防盗门，有三次试错机会，三次之后就会启动自爆程序。
夏枯站在门前犹豫片刻，选择了硬闯进去。
警报声呼啸，尖锐刺耳，但是生命科学院的人都已经撤离，安保处于瘫痪状态，因此只有警报反复着同一个音调，来回在耳膜上翻滚。
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整个房间阴暗无光。
夏枯站在门口适应了一会，才看清台阶的位置，按理来说，这里应该有灯，就是不知道具体位置。
夏枯沿着墙摸索了一阵，转身间猝不及防撞上一个立在墙角的人。
对方毫无防备仰面摔倒在地上，夏枯则下意识做出攻击的姿势，等了一会后才发现四周毫无动静。
那人像是人偶，倒下之后连呼吸都没有，更别说什么动作了。
光从大门的破洞处照射进来，深入到中央时只剩下晦暗。
夏枯弯下腰靠近倒地的人偶，试图看清对方的状态。
借着光线，她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眸，那是一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应该说不止是眼睛，那就是自己的脸。
夏枯强忍着后退的冲动，仔仔细细地查看着那人的情况。
五官，身体，甚至连战斗时受过的伤都一样，只不过这人的胸口多了一道刀伤，应该就是小丑造成的致命伤。
她们额间的碎发下有着一模一样的创口。
那是夏枯第一次杀人时留下的伤口，医生当初本想去掉，是夏枯执意要求保留下来，她想要告诫自己不要心软。
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就要一直走下去。
人偶背后就是总控制室。
夏枯面无表情站起身，抬起了开关。
灯光从远处依旧亮起，咔哒的声音由远及近，一排排的人偶整齐泡在营养液中，随着水流沉浮，每一个都紧闭着眼睛，每一个都是自己。
无形的手忽然从身体内部伸出，紧紧攥住了肠胃，夏枯扶着墙壁，有些想吐。
她见过很多死亡以及新生，却依旧被眼前的场景震撼。
她正在和十三个自己共处一室。
有的已经死去，有的还未使用，只有自己处于活着。
或者不该说活着，只能说使用中。
就像遥控器的电池，整整齐齐放了一板在抽屉里做备用，没有人在意使用中的电池状态，反正随时可以找出替代品。
夏枯抬起头看向漂浮在营养液中的自己。
左手边第一个，眼睛在爆炸中失明，面目全毁，那是自己第一次担任裁决者，就出了纰漏，她企图在恐怖袭击中救下充当人质的女孩，但是那小孩却在绝望中引爆了炸弹，因为夏枯杀死了她的妈妈。
夏枯记得自己接受了半个月的心理治疗，然后淡忘了这件事，直到现在才想起。
左手边第二个，刀伤，从左肩一直伸到右边腹部，那是自己第一次杀掉被污染的队友之后精神崩溃，陷入怪物围攻状态，昏迷一周，醒来后，她变得更冷漠也更强硬。
当时医生还夸赞她天生就是裁决者。
左手边第三个，是在杀死林锐之后，夏枯忽然对自己的整个职业生涯产生厌倦，她讨厌杀人，也讨厌离别，这世上充斥着污染，而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清洁工，妄图靠着一把扫帚清理整个城市的垃圾，因此注定徒劳无功。
她再一次接受了心理治疗，在医生的开导下明白自己是为了保护城市，是为了正义。
第四个，第五个……
每一个，夏枯都能想起来当时的情景。
被封存的记忆全部打开。
夏枯和七个死去的自己记忆完成了融合，巨大的痛苦席卷全身，夏枯只觉得肠胃绞痛，心跳加速。
监测系统开机成功，机械音发出询问。
“检测到8号情绪不稳定，是否进行意识转移？”
这就是夏枯一直活着的真相。
她在很早前就该死去，却一次又一次被拉回实验室，将意识从一个身体转移到另一个身体上，有时候甚至不是死亡，只是精神崩溃，就被认定为残次品，在转移过程中，生命科学研究中心的人会对夏枯的记忆进行修补，将痛苦的记忆做淡化处理，将敬业忠诚信念不断坚固，就像修补一个早该进入垃圾桶的人偶。
每一次修补之后，夏枯都会觉得自己变得冷漠一些。
他们说这是成长的必经之路。
然而夏枯却只是陷在痛苦之中，她能够感觉到灵魂与身体的缝隙，那些人努力将她的灵魂塑造成想要的样子，一次又一次，以至于意识转移之后，灵魂和□□无法匹配，稍微进行深层次的思考，就能听见如同晃动装得半满的纸盒子发出的声音。
那是灵魂在尖叫。
*
黑漆漆的影子站在门口挡住了出口。
夏枯抬起头，看见八音正倚在门边。
她挪开视线，继续看着泡在营养液中的自己，“我死后，是你操控着我的尸体来到实验室完成的转移？”
“是。”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选拔的时候。”八音慢慢走下台阶，“我偷听到了他们的计划，你的天赋十分珍贵，也正是因为这样，雾城的人害怕你会被联盟带走，因此瞒了下来，偷偷进行实验，他们保留下你放弃的身体，试图再造出一只不死鸟来，然而没有成功。”
不死鸟，这是足以让联盟垂涎的天赋。
和名字一样，拥有浴火重生的能力，即使□□死亡，意识依旧活跃，只要没有被碎成肉块，就可以完成身体的自动修复。
这样的天赋却出现在了一个难民小孩身上。
雾城没有办法不动心，却又担忧夏枯会被联盟抢走，因此想出了这个办法。
意识转移技术到目前为止依旧是无法攻克的难题，人的意识很难扛过转移的过程，一旦离开身体，意识瞬间会消失，但对于拥有不死鸟天赋的人，最大的难题恰恰不是问题。
秘密实验就此展开。
在夏枯第一次重伤之后，雾城就将她的意识转移到了复刻的生化人身上，并对重伤过程进行修改处理，对外宣称夏枯只是轻伤住院。
而废弃下来的身体就成为研究中心的素材。
天赋究竟来自哪里，为什么克隆，遗传，甚至是基因编辑都无法复刻出同样的异能。
觉醒更像是一种变异。
一个人被神灵选中了，因此走上与其他人都不同的道路。
就像人类的进化也只是来自偶然，有一只黑猩猩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和其他猩猩不一样，从此开启新时代。
第二次受伤，生命科学研究中心的操作更加熟练，转移意识，修改记忆，恭贺夏枯出院。
然后继续研究。
第三次，甚至都不是受伤，只是心灰意冷想要离职，去荒原看看，研究中心就迫不及待将夏枯推入了实验室，他们必须留下夏枯，给研究中心带来更多的研究资料，同时也希望夏枯继续帮助七区解决污染。
……
每一次出院，夏枯都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一点，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成长不就是一个丢失的过程吗？
她变得越来越冷漠，越来越干脆利落，上一秒还在一起吃饭的队友，下一秒变成了怪物，夏枯也可以毫不犹豫拔枪。
然而到了夜晚，她却总是陷入困惑中，开始追寻灵魂的存在。
白天，晚上，两个自己不停撕裂。
夏枯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件小事。
加入裁决者的每个队员都要选一个代号，比如孟元海的代号就是黑熊，林锐的代号是狐狸，夏枯选不出自己的代号，她试图找到一个听上去就很凶却又符合自己气质的名字，因此陷入迷茫中。
是营地的带队老师给夏枯取的代号，“夏枯草是一种中药，可以治病救人，听上去又带着寂灭气息，在夏天所有植物都欣欣向荣的时候枯萎，但是一岁一枯荣，生命繁衍不息，这个名字是个好兆头。”
夏枯就此选定了代号，她更在意夏枯听上去死寂却可以救人这一点。然而现在想来，这段话的重点是后半段。
一岁一枯荣，生命繁衍不息。
她一直努力地活得像个人，到最后发现自己也不过是用了就丢的物品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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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 4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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