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底清完余毒离开镇恶司的那天，距离岑澄昏迷已经过了一日半。
彼时她正在和草木堂的医者大眼瞪小眼，双手握成两拳置于两膝之上，僵持地坐着。
没有多久，外面传来一前两后三道脚步声，前头的镇厄司弟子行至门前，朝后面的人示意‘就是这里’，而后便转身离去。
后面转而显露出两名白衣弟子，颜色十分恭敬，其中一人说，“岑姑娘，你醒了？”
另一人接着道：“青冥少君记挂着岑姑娘的情况嗯，特让我等前来看看，敢问这位道医，今日这妖毒还残留几分？”
翟家中人如门生门徒、猎妖师、少君乃至长老等人所穿衣物皆为暗红，只有侍从护院、总管着白衣，面前这两位白衣弟子，正是翟家的侍从。
岑澄忍不住站了起来，“我已经彻底好了，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不轻不重‘嗒’地一声把众人的视线引向桌案，老道医放下笔，耷拉的眼皮下泛着精光的眼睛扫了一圈。
他虽是坐着，无端矮了其他站着的人一头，却没有仰视之态，最后扫到岑澄身上时，似乎很懒得看她一般把头转了回去，这副模样惹得岑澄也不知说什么好。
老道医做了个赶客的手势扇了扇，好不客气地道：“既然如此就赶紧走吧，也别在这占着草木堂的地方。”
说完端茶自顾饮了一口，好似他们几人已经不存在了。
两个翟家侍从看出不对，只好缄口，一齐看向岑澄。
岑澄哪里顾得上他们，她本欲离开，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说道：
“爷爷，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可我好歹也是医者，自己的身体还能不知道吗。”
她日前早已苏醒，一般妖毒会根据解药的药效，在人体内留有或多或少的余症，可岑澄清醒后只觉神清气爽，甚至昏睡了许久，也不过是因为她太久没有好好休息。
杯沿停滞在唇边，老道医哼笑一声，连连摇头，“学了点医术的皮毛，便如此大言不惭，我且问你，在镇厄司殿中，你为何会提前毒发昏迷？”
岑澄答道，“镇厄司的香料名为青刺，其中有一味是安魂花，与很多毒草相克。”
正因安魂花诱发了她体内的毒，否则以她吞服此毒的时间，还远远不到毒发的时候。
“微弱毒性便使你昏迷，意识全无，你的身体比之凡人也好不到哪去，更别说和猎妖师相比。”
说完，他终是从严厉中透露出一丝柔软，这毕竟是他的孙儿，怎能不心疼。
话虽如此，这还是建立在岑澄自幼接触医毒，有一定抗性的基础上，若是换了一般人，哪怕百妖谱在场，绝大多数也根本撑不到解药入口。
想到这，老道医又冷了脸，“你现在可知日前你所中何毒？”
此话一出，岑澄立即哑然，整个人沉默下来，兀自想着什么。
过了会，她慢悠悠道：“并非妖毒，而是沾了妖气的草毒。”
“想来你喝了百妖谱的解药，心里已经有数，要是还尝不出来，你也不必再学医。”
少女握紧了拳，脸上燥热无比，她看了一眼那两名翟家侍从，不知何时已经背过身去，可该听的不该听的恐怕都听到了。
岑澄咬了咬唇，忍耐片刻，终是没忍住反驳道，“我试毒是因为那女子天生有疾，说话含糊不清，要想了解病状，这是最快的办法。”
末了她还说，“况且我给她吃了涤香丸，不会有事的。”
与妖有关的任务，都难免和妖毒不可分割，为此镇厄司有一味独门密药，名叫涤香丸。
这种药丸分为三品，其中一品涤香丸会所有猎妖师配备，可以解去微弱毒性，或是暂时压制；并且涤香丸本身也是强身益体的补品，凡人脆弱的身体也能接受。
老道医的脸彻底阴沉下来，沉声呵斥：“你以身试毒已经不是第一次，旁人或是以为你为了救人竟愿意以身犯险，可你是我看着长大，你心里想什么我一清二楚。”
他混沌的眼睛精准的扫过那两个白衣弟子，“今日当着这两位翟家小兄弟的面，我也不会帮你瞒着，身为猎妖师，接了事关他人性命的任务竟还敢随意对待，空有本事，却无医者仁心，把医道当玩闹。枉你学了这么多年医术，简直本末倒置！”
两名翟家侍从本是前来问个话，根本无意听到这些，只好眼观鼻、鼻观心，背对着屋内景况。
眼看老道医语气越发沉重，声声质问不容人忽视，那少女却没了声音。
只听得‘哐当’一声，桌椅碰撞，岑澄迈着大步从屋里奔了出来，一眨眼就越过了他们。
还没走两步，她又退回去一点，向来温柔的脸布满寒霜，“辑妖令还我！”
屋里的人也学着她的语气。
“犯下如此大错，还想当猎妖师？”此话一出，便是辑妖令没了着落的意思。
话落，茶杯‘噔’地轻轻落在桌上，像是有人品完了茶姿态悠闲的放下的。
看到老道医这副存心气人的姿态，白衣少女二话不说，飞快出了院落。
剩下两名翟家侍从不得不以礼数给老道医问过好，才苦哈哈的离去。
丘风城的正午，日光刺目。
整条街都被街口药铺的苦香覆盖，其中掺杂着草木泥土、胭脂饭食各种微弱的气味刺激着鼻腔。
茶馆人不多，但仍然显得逼仄，桌椅凌乱地挤在一起，有的倒在地上，被寥寥几个小伙计骂骂咧咧的扶起来，擦拭着木椅上摔出的裂痕，他们一边休息一边干活。
二楼背靠窗边的红衣少年作回头一样的动作，看向窗外熙攘的街道。
他看得很认真，表情时不时微弱的变换着，出神之际，搭在窗沿上的手臂，自指缝之中掉落一粒花生。
小巧的花生不知道碰到哪里，嗒嗒响了几声，最终落在一个小童头上。
那坐在茶馆门边的小童‘哎呦’叫了一声，放下手里的书册直接站了起来，走远了些抬头朝二楼看去。
看到红衣服的人后，他剁了跺脚，刚才的气愤早已化于无形，清脆的喊道：
“咦，百妖谱，你在啊！”
这一声让神游天外的重炎立时回魂，他侧了侧身子看向小童，柔韧的辫子随着他回头的动作滑到身前。
重炎看了看小童的书册，又看了看小童手里攥的毛笔，说，“又在写你那女妖精和酸书生了？”
小童讪讪地摆了摆手，“不写了不写了，情情爱爱多没意思，再写下去也没人买我的账呀！我最近听了好几位说书先生的书，他们讲的不是打打杀杀，就是妖精鬼怪，可我又没见过妖精。”
他一边说，一边垂着头走向自己原本坐的地方，说完后意识到了什么，猛然又后退了几步，大眼睛紧盯着楼上的红衣人。
“对了，你不就是妖吗！”
重炎挑了挑眉，‘嗯’了一声的同时点着头。
小童先是谄媚的笑了笑，但因他年纪太小，谄媚不像谄媚，五官笑在一起反倒是有些好笑。
他眼睛期盼地飞快眨着，“咱们认识这么久了，给我看看你的妖身呗？”
小童手指比出一段距离，示意他们两个真的认识了很久。
重炎胡乱地甩了甩手里的花生屑，手肘搭在窗沿上撑着脸，说道，“想看简单啊，和我打一架，赢了就给你看。”
小童的脸刚才还是笑着皱在一起，听了重炎的话，他立刻做出排斥的表情来，脸还是皱在一起的，而且更难看。
他双肩耷拉下来，一副败兴模样，坐了回去，“不给看就不给看，你这不是存心为难我吗。”
重炎在他头上解释说：
“人有人的规矩，妖有妖的规矩，你去上街随便找只妖，说要看它妖身，一顿打是免不了的。不过呢，幸好你遇见的是我这种善良的妖，我就不打你了。”
小童没反驳他自称的善良，闻言又活泛起来，感叹了一声，“原来妖族还有这般习性。”
而后就拾起书册在上面唰唰地写着什么。
重炎闻到一股刺鼻的墨香，他又百无聊赖地看向了自己之前看的那个方向，整个人像定住一般。
没看多久，小童停笔了，又唤道，“百妖谱，你说妖真的会爱上人吗？”
他问出口后，重炎一时还没打算理他，仍然像入定一般看着一处，小童便以为他是没有听到，不间断地唤着他的名字，声音愈来愈大。
忍耐片刻，重炎终是说道，“反正我不会。”
小童咬着笔杆很是纠结，他能看出百妖谱不耐烦理他，也因着如此，他有点质疑百妖谱说的话是不是胡乱讲的。
他还是问了下去，“他们说话本子里写的妖都是真实存在的，如果没有人妖相恋，那他们又是怎么写的呢。”
“人又真的会爱上妖吗？”
说话时，重炎还保持着眺望的姿态，只嘴唇翻飞着吐出话来，末了，他才抽出专心致志的空档往下看了一眼，这一眼快到被看的人浑然不觉。
“这……”小童迟疑片刻，“男女情爱我自然是不懂的，可爱上妖有什么难的，世界上的好妖、会救人的妖也不少啊！你不就是一个吗。”
短暂的静默后，看百妖谱没有回答，小童又喊了一句。
“而且你是我见过最像人的妖了。”
像人的妖还是没有回应，彻底没了声息。
街道逐渐热闹起来，除过道两边摊位所占的位置，留给行人的路窄而小，纷杂的人群半静半动地偶尔逗留偶尔行进着，人声层叠，多而不吵，乱而不闹。
在这其中，一个气息很弱的人步子很快的走着，真要说来，其实他并未刻意隐藏自己，衣服颜色黯淡略微破旧，低头行走时让人不自觉忽视了他。一路上他撞到了不少人，可人们好似看不见他一般，往往回头搜寻无果。
没一会，气息很弱的人拐进了一间食肆。
重炎的视线紧跟着他，期间小二上来添茶时说了什么，也被他心不在焉地摆手屏退。
食肆有三楼，其中顶楼雅座有一间窗口半敞，看不到里面的人。
另一边，气息很弱的男人正在食肆雅座门外，他同门口的翟家弟子说了些什么，看起来正在交谈，可随着时间愈久，男人便越急躁。
他一旦想要靠近雅座，就被守着的翟家弟子拦下，几次三番下来，男人便只得朝里面大喊，‘少君，小少君！老九求见小少君！’。
这番动静惹得食肆楼下的人们纷纷抬头看来，掌柜也小跑上来，一边擦汗一边劝着。
要换了平时遇上这种胡搅蛮缠的乞丐，掌柜早就差伙计抬出去了。可因为男人好巧不巧堵在贵人门前，他也摸不清事情分寸，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是好言相劝。
两个翟家弟子互看一眼，他们被吩咐不让此人进入，若是刚才打晕了或是扔出去还好，可男人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里面恐怕也都听到了。
两个一人挡住男人，另一个正要敲门请示，下一刻门扉松动。
里面探出一个白衣弟子，和两个在门外看守的翟家弟子服饰相仿，衣着却更精致，头上束着双环，看起来稚气未脱。
她看着几人，抬手直指着那名气息很弱的人说，“少君让这个疯子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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