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夕岚嘴上惋惜,神情里却并没有半分失落。
他早已习惯了人世的聚散离合,看惯了云的来去、花的开谢。
世间万物,缘起缘灭,再正常不过。
很少有什么人或者事,能在无情流淌的岁月长河里永远屹立不倒。
“既然如此。”凌夕岚起身,飘逸的袖摆如同流云般自然垂落,“可以带我去那间书坊吗?”
“我想亲眼见见,它现在的模样。”
“当然!”明光立刻应道,“您想去的话,我们现在便可以动身。”
——
暮春的午后,天光稀薄如纱,慵懒地漫过蜿蜒巷弄。
青石板路被悠悠岁月打磨得温润光滑,映着朦胧微光,仿佛一条沉静的河流,通向尘嚣之外的桃源。
巷子两旁,斑驳的墙面爬满了苍翠的青藤,偶尔有几朵不知名的小花从叶间探出头来,在寂静中平添几分生机。
这里的幽深与宁静,与春景酒楼的喧嚣繁华恍若两个世界,一处是红尘炙热的烟火,一处是时光沉淀的旧梦。
云端书坊便坐落在这巷弄的最深处。
门面并不张扬,甚至带着几分被时光遗忘的低调陈旧。
两扇对开的黑漆木门,漆色因年岁久远而略显斑驳,但那对简单的黄铜门环,却因常年摩挲而锃亮如新,默默诉说着曾经的迎来送往。
门楣之上,悬挂着一块乌木匾额,上面以遒劲清雅、风骨嶙峋的笔法刻着【云端书坊】四个大字。
虽历经风雨洗礼,色泽有所剥落,却依旧能窥见当年执笔者不凡的功力与超然的心境。
明光驻足门前,眼底不免泛起一丝唏嘘:“我刚被捡回来的时候,这里依旧门庭若市,书香满巷。不过寥寥数年,一切都变了……”
凌夕岚从他身后探出脑袋。
他的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衬得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愈发灵动。
听到明光的话,他长而卷翘的睫毛眨了眨。
伸出纤细如玉的手指,拽了拽明光的袖口,力道又轻又软,像初生不久的猫儿在试探,带着无声的催促。
明光感受到袖口的微力,回过神来,对上凌夕岚带着询问的目光,心头那点感慨瞬间被冲散。
他上前两步,推开那扇沉甸甸的木门。
“吱呀——”一声轻响,仿佛开启了另一个时空。
预想中的陈腐气息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令人心安的墨香与旧纸张特有的芬芳混合的气息。
这气息醇厚而温润,不疾不徐地萦绕在鼻尖,仿佛能抚平灵魂的褶皱。
书坊内部比想象中更为宽敞深邃
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地排列着,巍然耸立,直抵深色木质天花板的暗影。
书架上分门别类、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从泛黄脆弱的线装古籍到装帧精美的现代册子,宛如一片无言的森林,守护着无数沉睡的智慧与传奇。
然而,正如明光所言,书坊内极其冷清。
目光所及,除了他们,再无其他客人的身影。
室内安静得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以及脚步落在老旧却擦拭干净的木地板上发出的细微“嘎吱”声。
这是一种繁华落尽后的苍凉,弥漫在空气里,却也别有一种让人心绪沉淀、归于平和的力量。
靠窗的一张宽大长案后。
须发皆白、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的老掌柜贺修竹,正手持一把细小的镊子,极其专注地修补着一本破损严重的古籍。
他的动作缓慢而稳定,充满了无限的耐心与珍重,仿佛手中并非旧纸,而是亟待呵护的、易碎的生命。
他那张布满深深沟壑的脸上,神情安详、投入而平和,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门庭的冷落都与他无关。
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片承载着文明印记的故纸。
似乎是听到了门口的动静,贺修竹缓缓抬起头,透过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片看向来客。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明光身上,微微点头示意,随即当他的目光转向明光身旁的凌夕岚时,眼中不禁闪过一抹显而易见的惊艳。
贺修竹似乎很久没有见过这般容貌气度,宛如从水墨画中走出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君来访了。
但他很快便收敛了讶色,露出了一个极为和善、温暖而真诚的笑容。
那笑容如同秋日午后透过窗棂洒落的阳光,温煦而包容,瞬间驱散了些许书坊内积年的冷清与孤寂感。
“二位客人光临,是想找些什么书吗?”
他放下手中的工具,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特有的书卷气的温和,没有丝毫商贾的急切与讨好:“老朽这书坊虽旧,但各类书籍倒也齐全。若是没有,也可登记下来,老朽尽力为您寻来。”
凌夕岚很少与这个年龄段的老人打交道。
在修仙界,驻颜有术是常态,多的是鹤发童颜或青春永驻的人物,岁月的痕迹往往被灵力悄然抹去。
偶尔前往人间游历,也多是来去匆匆,犹若看客般掠过众生百态,连与人深入交流几句都是奢望。
印象里最深刻的老者形象,居然还是那位高踞龙椅之上,身着黑金龙袍,威严疏离,看向他人的目光永远带着俯视与权衡的皇帝姥爷。
他的脾气与归海珑如出一辙,骄傲凛然、强势专断。是明君而非仁君,让人仰望也让人畏惧。
虽然这种说法有些倒反天罡。
但是在凌夕岚的记忆之初,【母亲】才是延伸感知这个广漠世界最初的【锚点】。
皇帝姥爷也好,亦或者其他心思各异的堂兄堂弟也好,身上或多或少都能感知到她的影子。
也因此,贺修竹身上的朴实、温和,不具备任何尖锐棱角的气质。
那种完全沉浸在自身热爱世界中的专注与安然,才令凌夕岚感到异常陌生,却又……莫名地被吸引。
凌夕岚学着凡间礼节,微微颔首,启唇回应,声音清越和煦,少了几分平日的缥缈空灵,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老爷爷您好。我们暂时还没有具体想找的书。”
他弯起漂亮的紫眸,露出一个毫无防备的笑容,“只是路过此地,进来随意看看。您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就好了,不用特意招呼我们。”
贺修竹微笑颔首,眼中慈祥之意更浓,觉得这少年不仅容貌出众,性子也乖巧讨喜。
他便重新坐回案后,拿起镊子,继续他修复古籍的伟大工程。
明光见时机正好,下意识地就想从袖中掏出地契,向贺修竹表明身份和来意,却被凌夕岚再次轻轻扯了扯袖子。
这次力道稍重,带着明确的阻止意味。
明光疑惑地低头,只见凌夕岚对他眨了眨眼,食指抵在唇瓣前,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脸上带着一种想要保留惊喜(或者说是恶作剧)的奇异神情。
明光瞬间就被这反差极大的小动作击中了,瞬间失去了所有坚持的念头,只能无奈地任由他施为。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凌夕岚拉着衣袖,像两只偷偷溜进粮仓的小老鼠,大摇大摆却又小心翼翼地开始了对书坊的探索性参观。
凌夕岚似乎对正经的学问并不太感兴趣。
他径直走过那些考生必备的经史子集区域,绕开那些散发着严肃气息、晦涩难懂的古语鉴解。
他脚步轻盈地穿梭在高大的书架之间,带着新奇的目光掠过一排排书脊。
最终停留在了角落里一个相对小巧,色彩也更为缤纷的书架前。
这里是存放童话绘本与志怪杂谈的区域。
“夕岚公子,可有看到什么喜欢的?”
明光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小声说道。
尽管四下无人,但在这般静谧安详的氛围里,他还是会在潜意识里避免发出任何异响,生怕打破了这份美好:“您已经是云端书坊的新任老板了。想要什么书籍尽管拿走便是,我会负责与掌柜进行交涉。”
“那就劳烦你了。”
凌夕岚仰起头,伸出纤长如玉的手指,隔空指向书架高处一本装帧格外精美的绘本。
那绘本的封面似乎用了特殊的烫金工艺,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捕捉到一丝绮丽的流光。
“扶我上去看看那本,可以吗?”
凌夕岚转过头,看向明光,眼中带着纯粹的恳求与期待,像极了稚拙的幼兽,努力想要够到树顶的果实。
“好嘞!公子您小心。”
明光立刻应声,小心翼翼地蹲下身,用手臂和肩膀托举起凌夕岚。
少年的身体比他想象中还要轻盈,仿佛没有重量一般,飘飘荡荡,仿若随时都会消逝在风中。
这令明光的心中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感,托举的动作愈发轻柔谨慎。
凌夕岚借着明光的支撑,轻松地够到了那本绘本。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抽出,抱在怀里。
然后并没有选择就此下去,而是堪堪坐在了书架的空隙边缘。
明光立刻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像只急切讨赏,渴望亲近主人的小狗一样,伏在了他的身畔。
双臂交叠垫着下巴,仰头看着凌夕岚,头顶那根不听话的呆毛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
凌夕岚被明光这副模样逗得会心一笑,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这才低头看向手中的绘本。
绘本只有薄薄的几页,设计得却十分用心。
封面是深蓝色的夜空背景,上面用闪亮的银色勾勒出一只展翅欲飞的鸟类轮廓,旁边是笔触灵动的两个大字——《长鸣》,无声地叙说着一个注定不凡的故事。
凌夕岚展开绘本,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羽毛斑斓绚丽的鸟类。
画师技艺精湛,羽毛根根分明,仿佛闪耀着流光溢彩的色泽,几乎要破纸而出。
『昔有神鸟灵羽,坠落尘间。
踏厚土,饮琼露。欢歌燕舞,不念归途。
颂阳赞月,长鸣不绝。』
画面上,天真烂漫的鸟儿在郁郁葱葱的森林中欢快地跳跃、歌唱,展开绚丽夺目的翅膀,姿态自由而惬意。
它看上去是那么的快乐,自在惬意,眼神纯净,不被任何世间纷扰所沾染。
『被神鸟吸引的人们,围绕在它身畔,建立了城镇。
大家都对灵羽延绵万里、从不止息的美妙歌喉赞不绝口。
一致同意,将小镇命名为“长鸣镇”。』
画面上,灵羽的身边开始逐渐簇拥了很多人类。
那些用简单线条勾勒出的、芝麻点大的小人,脸上都带着崇拜和喜悦的笑容,他们将神鸟庞大而美丽的身躯衬托得愈发非凡。
灵羽骄傲地挺直了胸膛,眼神中带着一丝懵懂的守护欲,像是在无声地宣告:
人,由鸟来保护!
『灾厄降临,神羽蒙翳。
饿殍遍地,民不聊生。
就在众人陷入绝望之际,
仙君清霁携挚友■■■合力扭转了命运。』
画面陡然一转,明快的色彩被压抑的灰黑与暗红取代,晴朗的天空布满了不祥的乌云,原本和谐美好的画面也变得扭曲诡异起来。
直至,那两道散发着微光的身影出现,如同利剑划破黑暗,带来了希望的曙光。
『清霁斩杀了十恶不赦的大贪官,解救了险些被献祭的青稚少年,带领人们开辟崭新的未来。
■■■则孤身对峙被魔气侵蚀的灵羽。
并与随后赶来的清霁,一同赋予神鸟解脱。』
画面巧妙地摒弃了所有血腥暴力的直接描绘。
清霁手中的长剑被象征性地替换成了一根开着淡粉色小花的枝条。
被花枝触及的对象,无论是狰狞的妖魔还是被魔气侵蚀的神鸟,都会会幸福地睡去,陷入无痛无觉的、宁静美丽的梦乡。
灵羽那原本遮天蔽日的庞大身躯在画面中越来越小,狰狞扭曲的模样一点点柔化,眼中的赤红被温柔的蓝色取代。
直至庞大的身躯化作点点荧光,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仿佛陷入了永恒的、平和的酣梦。
故事的最后,并没有配文。
只是在干净的页面上,画了一个圆滚滚的、带着细微裂纹的白色蛋壳。
蛋壳的上方,绘着一个奇特的、与当年灵羽额头印记一模一样的金色标志,在阳光下微微发亮。
似乎在昭示着,一个崭新的故事,即将由此开启。
凌夕岚合上了绘本,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眼神。
明光依旧伏在他身侧。
虽然对绘本的内容并不算特别感兴趣,但单是与凌夕岚一起享受这静谧午后的阅读时光,感受着对方身上传来的淡淡冷香,就已经让他感到无比的开心和满足。
他头顶的呆毛无意识地晃动着,像极了小狗在朝主人摇尾巴表达欢愉。
就在这时。
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
书坊积蓄多年的宁静被无情打破,仿佛一块巨石沉入平静的湖面。
两扇黑漆木门被粗暴地推开,重重撞在两侧的墙壁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为首的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身着绛紫色锦缎长袍,腰系一枚质地上乘的金带,腰间坠着一枚精美绝伦的双鱼玉佩。
手持一柄展开的鎏金折扇,故作风度地轻摇着。
他生得倒算周正。鼻梁高挺,嘴唇薄削,只是那双微微上挑的眼中闪烁着过于精明的光。
嘴角习惯性地下撇,带着几分刻薄与倨傲,破坏了原本可能还算不错的皮相。
他身后跟着四个彪形大汉,皆是青色短打装扮,裸露的臂膀肌肉虬结,满脸横肉,眼神凶悍,一看便知不是善类,而是专门的打手。
“贺老先生,别来无恙啊?”
锦袍男子“唰”地一声合起折扇,用扇柄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自己的掌心,语气带着虚假的客套。
贺修竹缓缓抬起头,将手中那细小的镊子放回铺着软布的工具盒里。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刻的到来,或者说,对于这类打扰已经习以为常:
“原来是楚公子。今日前来,又是为了那桩旧事?”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旧事?”楚相旬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说法。
他上前几步,用合起的折扇不客气地敲了敲身旁一个满载书籍的书架,震得顶上的几卷古籍簌簌作响,险些滑落:
“贺老,这可不是什么陈年旧事。肆郁大人当年就说过,凡他名下产业,皆是能者居之。容您在此经营十载,已是仁至义尽,格外开恩了。如今您看看,这书坊门可罗雀,年年亏损,您老人家占着这等宝地,却只能守着这些发霉的、没人要的破纸度日,岂不是暴殄天物?白白浪费了这大好的位置!”
他踱步上前,语气愈发咄咄逼人,目光扫过冷清的书坊内部,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我楚相旬,今天就在这里撂下这句话。此事必须得有个了断!这么好的底子,若是改建成赌坊,稍作宣传,早就日进斗金了!何必白白浪费在这注定赔本的买卖上?”
他身后的打手们配合地发出粗鲁的附和声,抱臂环视,施加无形的压力。
贺修竹眉头微蹙,花白的胡须轻轻颤动,却依旧保持着风度,语气平和地反问:“改建赌坊?楚公子说这话,可是得了肆郁大人的明确首肯?肆郁大人同意你这样做了吗?”
他抓住了对方话语中的关键。
楚相旬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用扇子指着贺修竹,语气夸张:“贺老啊贺老,您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当然!我也不瞒您了,今天我楚相旬能够站在这里跟您说这些话,本身就是肆郁大人的默许!”
他挺直腰板,试图增加话语的可信度:“您在这个位置待得太久,做的事情却德不配位!墨守成规,固步自封,只会害人害己,阻碍肆郁大人商业版图的扩张!”
“什么书香久传,文脉延续,这些虚名能当饭吃吗?能换来真金白银吗?”
他挥舞着扇子,语气激烈,“如今这世道,讲究的是实际利益!是滚滚财源!您看看您自己,守着这堆破书,修修补补一辈子,耗费心血,连个像样的门面都无力翻新,活得清贫如洗,何必呢?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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