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静月色里,礼贤王抬起头,目色炯然地望向屋檐。
“此人所犯何罪?”
吴颜立刻携带锦衣卫们落下屋檐,扶膝跪在他面前。
“回王爷,此人夜闯王府,欲刺杀戮王。”
“刺杀成了?”
“没有。”
“那么证据何在?”
“她之诡计,被我们当场撞破。”
“所以我才问你,”礼贤王淡淡道,“当面撞破可有证据?”
吴颜悄悄向佟十方扫了一眼,“她手中有刀,携刀夜闯——”
礼贤王闻言讪讪笑了两声,“她用一把破了刃的刀,就想行刺身经百战的戮王?”
“王爷,令我们蹲守戮王府是张太师的——”
“好个张太师,又是他。”他俯手走到吴颜面前,吴颜将头垂的更低,便听他幽冷的声音一下一下砸在自己的后脑上,“你们张太师好大的权,朝中翻手为云,京中覆手为雨,上敢训君主,下敢捉良民,本王才几日不在京中,锦衣卫所就对他俯首称臣了?你们良争良大人呢?”
“良大人他……在府中休养。”
“是禁足还是休养,你我都清楚。”礼贤王目色犀利,厉声道:“立刻散了,回去禀告你们张太师,若有什么疑窦,欢迎来本王府上亲自讨教。”
锦衣卫被驱散后,马车头上一盏暖橘色的灯仍在摇曳,礼贤王终于抬头再次看向屋檐。
两个人对视着。
他沉了沉声,道:“京城里权贵遍地皆是,行事需得斟酌再三。”
“嗯。”
“还有,少惹事,多保重。”
佟十方闻言咧嘴笑了。
他忍不住道:“怎么?”
“你这么一板一眼,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才像个二叔啊。”
他肃穆的神情中终于释放出一点柔软,“那以后还是叫回二叔吧。”
“成,谢谢二叔。”
二人目光又撞到一处,都笑着,点了点头,就此别过。
简单几句话,两个人之间也就释怀了,挺好,不必在那方面互相拉扯,箭弩拔张。
佟十方也总算不用总对他的好心怀愧疚。
好端端的玉树临风的一个皇叔,何必做一条舔狗呢?一个男人无情无爱,只要不伤人,也自有他的魅力。
她一身轻松,收刀转过身,便见眼前屋檐上垂下一只腿,在月光下轻轻晃了一下。
九郎坐在屋檐上静静看着礼贤王的马车,出了会儿神,随即垂目看向她。
“我记得你当日最喜欢这个王爷。”
“对,我是夸过他。”
“那怎么……现在要把他推开。”
“管的着吗你,”佟十方含住眸子,“老娘我乐意。”
他纵身跳到她身后,将青雁弯刀抽了出来。
佟十方心弦一紧,反手按住他的手,“你干什么!刀还我!”
九郎没动,只用眼色扫了一下刀面上新生的裂纹,“你的刀好像快不行了。”
“废话,刃都没了,砍人的时候接触面变宽,摩擦力大阻力大当然更容易坏,”想起这事就生气,“你懂个屁,这叫——”
“物理。”他将刀重新包上,干净利落的往自己腰间一插,“干嘛这么看我?”
佟十方诧异道:“你怎么还记得?我才和你提过一回吧?你懂什么是物理嘛——”
“物质的运动规律和物质基本结构,那天你是这么说的。”他脱口而出,“当年我师父的内功心法可比这个难记。”他又道:“你说的话我都记着。”
“少耍嘴皮子了。”
他笑笑,“把青雁弯刀交给我吧,我帮你修好它。”
“多少钱?”
“不收你钱。”
“那不行,我不想欠你人情。”
见她真的去掏荷包拿钱,他翻身跳上屋檐,“欠着吧,我喜欢你欠着我。”
“有病啊,”她蹙着眉头追上屋檐,“谁要欠你!你我最好两清。”
“清不了。”九郎将自己右手袖筒撩了上去,露出缠在手臂上的陨铁脊枪,脊枪怪蛇一般攀缠在他上臂上,怎么看怎么像一条上古的脊椎。
不知他怎么一动,脊枪就轻而易举的从胳膊上摘了下,他抓住她的手臂往自己身前一拽,“很多事不是你一个人想清,就能清干净的。”
知道他意有所指,佟十方往回收手,却被他又用寸劲拉的更近了些,险些撞到他胸口。
“怎么?你打算缠我到底了?”
“不光要缠。”他将她的长袖撩起,将陨铁脊枪小心翼翼扣在她手臂尽头,又慢慢的一点点的缠绕上去,脊枪上有他残留的体温,将她冰凉的肌肤紧紧包裹住。他一面小心缠绕一面轻声道:“还要缠的死死的。”
她心中浮出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瘙痒难耐,又觉得可耻可恶。
“别给你点好脸色的就蹬鼻子上脸,我可从来没说原谅你了。”
他手上短暂的停顿了一下,随后道:“按照你这种性格,一旦原谅我反而就不会再理睬我了,如果是这样,你还是别原谅我了。”
佟十方抬起眸子,却不想他已经在那看着她了,目光相对的一刹那,她汗毛竖起,猛然将手一抽。
“沈九郎,不要做令我厌烦的事情。”
他闻言这才轻轻一迟,半晌道:“你厌烦了?”
他的目光柔的像吻,楚楚可怜讨人来的吻,她愣住了,她厌烦了吗?
她低头看着自己那条白皙的臂膀,它正与光亮发黑的脊枪相缠着,透出一种极致邪恶的魅惑。她的心有一下没一下的跳着。
不能再被他骗了。
她又想起那天的吻。
他吻起人来那么可怕,甚至令她游离失魂忘了自己是谁,骗起人来也一样。
“对。”她重新昂起头,淡淡的回,“是有点。”
沉默中九郎眼里的月华暗淡下去。她的表情太过漠然,太过真实,连一点遮掩也没有,坦然**残忍的摊在他面前。
“我要怎么做呢?”他向前两步,佟十方向后三步,“我要怎样才能得到我想要的。”
她又嘲笑一声,“有本事强上,没本事就看着。”
“别后悔。”
“后悔什么?”
他目光天真,又分外认真,一字一句许诺似的,“我不做没本事的男人。”
她啊了一声,自己说的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吧?
不等她恐吓他不准瞎来,他已经纵身跳下屋檐,“修刀去了,等我。”
“我、我等你个腿儿!”
天蒙蒙亮,秦北玄做了一个梦,不太美好,她梦见自己卧在宫中那块大青石上睡觉,明明是两人宽的大石,她却觉得有些逼仄。
她扭头一看,原来身后卧着一头猛虎,瞳是孔一线黄,锃亮的看着她。
她猛然从床上坐起身,惊出一身冷汗。
环顾四周,原来是一场梦,她不在宫里,幸好。
自打当年她选择了自己的性向,宫里就不断有人释放消息,造谣说她急于变成男人,不过是想试图与皇弟争权夺位。
表面上她是不满满朝文武对她的指指点点,才离开宫中,实则却是急流勇退救自己。
说她谋权有些可笑,那狗屁万丈高的金牢笼,谁爱要就捡去,她才不要。
她抹了一把颈子上的汗,缓缓躺下身,重新闭上眼睛。
骤然间,她又猛地睁开眼睛,额头冷汗爆起,缓缓扭头看向身侧。
梦里猛虎躺着的地方真真的躺着一个人,双眼锃光瓦亮的盯着她。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便见佟十方极缓的眨了一下眼,面无表情看着她,“进来三个时辰了,看你没醒就顺便睡了一小会儿。”
“姓佟的姓佟的。”她上了火,“小爷要是哪天面色发青被吓死,保不齐是被你吓死的!”
“你先别急,我和你说件事,”佟十方娓娓道,“昨晚我潜进戮王府了。”
“你!你还真去了你!我要是被气死的,那也怪你!”
她又挣扎着要坐起来,被佟十方一把按回去。
“我只是想去确认一眼孙柳,看看他有没有事,谁知道里面早有人在守株待兔,引我入屋,又预备以刺杀王爷的罪名抓我。对方一定是提前收到消息,知道我会夜访戮王府,才会下了这样的套。”她眼珠子轻轻一转,“这事,你和李三粗知道。”
“你怀疑我们?”
“我怀疑第三个人。”佟十方起身下了床,抬手理了理袖筒,“你家那个叫冬瓜的车夫在哪里?”
“他——”
话音未落,门外就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惊慌的呼喊:“主子快出来!出事啦!”
秦北玄家中的家仆并不算多,与她在宫中时围绕在身边的奴才相较不过是凤毛麟角。
她讲究,要求又多,这里的家仆总是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三瓣用。
好比守门的大娘日常在后厨扒菜洗碗,管家爷甚至负责前厅的抹洗,至于冬瓜,因为年轻力胜,肩上的担子更是重,旬日里养马驾马采买修车补瓦挑水都是他的活儿。
今一大早,冬瓜便出门去采买今日的肉菜油糖,回程途中马受了惊吓失了控,拉着他撞上一棵大树,冬瓜人又瘦又轻,凌空飞出去,一头砸在路边的石墩上,头破血流的死了。
这些现场是官府在走访街民后还原的事发经过。
好端端的,马到底受了什么惊,谁也没看清楚,那马带车撞树时候就脱身跑的不见了踪影。
这场所谓的“车祸”发生的太恰好了,反而加重了佟十方此前的猜疑。
及时灭口,十分具备某组织的风范。
“算了,人除了活着就是死,得了,头七给他多置办些金元宝。” 倒是秦北玄自己难过了一阵子后,把眼眶一抹,洒洒脱脱道:“你不是怀疑是冬瓜给人通风报信吗?有什么想问就问吧,他要真是这样的混球,我明儿就烧俩纸捕快下去捶他。”
“哦,没别的,就是问问,他是你从哪儿带回来的?”
“宫里跟着我出来的,他是个太监啊。”
那就不奇怪了,一个宫中出来的太监,最容易触及宫中权贵,因为见识过迷人眼的富贵荣华,所以容易为虚幻的承诺所收买,在关键时刻主动化身为一颗好棋子。
还有一种可能,宫里的什么人一早就将他安插在了秦北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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