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桥港,鱼尾街。
已经入夜,燥热散去,海雾在这条不过数百余米的狭窄街道中弥漫,蚊虫于被丢弃的鱼鳞与内脏之上嗡鸣,一脚踏入仿佛陷进腥臭的油窟。
街道的尽头便是港口最大的下等人聚集地,附近渔民、船匠和码头搬运工的巢穴就在这挨挨挤挤、近乎倒塌的破窝棚里。夜晚安静得可怕,偶尔有婴儿微弱的哭声响起,但很快被迫消失。
老渔妇艰难挪来沉重的水桶,打湿了一条破布,小心擦拭着躺在床上的女孩儿的额头和嘴唇。对方看起来不过四五岁,面容苍白,脸颊却烧得一片通红。
“玛莎,玛莎……”她哀伤地轻声呼唤着女孩儿的名字,但她的孙女依旧沉在这不祥的昏沉中。
门口忽然由远及近传来鞋底和烂泥相互挤压的黏腻声响,老渔妇顿时警惕起来,迅速用家中唯一的破旧被褥将孙女小小的躯体遮掩。
海神欧德莱斯啊,来的可千万别是治安官,她默默地祈祷着。住在三个窝棚远的搬运工班尼就是在一个夜晚被几个治安官粗暴地拖了出去——他们说他“参与暴动”,然后那个憨厚的大个子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的祷告似乎没有生效,脚步声停留在了门口,老渔妇悄悄拿起挂在门后的锋利鱼叉,决定如果事态发展到最坏地步,她就与那群畜牲同归于尽。
“海神在上!是我,我活着回来了!”
鱼叉哐得一声掉在了地上。
狂喜、眼泪、埋怨和抱头痛哭,诺瓦站在阿祖卡身旁,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幕。到达目的地后,老船医和学徒便与他们告别了,斯卡波船长则有些愧疚地邀请他们来家中先休息一晚。
“环境可能不太好,但好歹有口热食,可以落落脚。”他干巴巴地说。
老渔妇平复了情绪,擦了擦眼泪,终于瞧见奇迹般归来的丈夫身后二人。她顿时惶恐地躬下身,哆哆嗦嗦地祈求道:“请原谅我,两位仁慈的老爷,我的眼睛已经半瞎了,刚才真没看见您……”
尽管来者穿着并不华丽,但那优雅精致的面容、光洁无缺的牙齿和柔软白皙的皮肤便足以证明对方的贵族身份了——特别是那位金发的大人——老渔妇在恐慌之余都忍不住恍惚了一瞬,差点怀疑对方是光明神降临在人间的躯体,她确信,她曾远远瞧见过的辉光教廷的主教大人,都比不上对方分毫。
斯卡波船长拍了拍妻子的手臂:“别害怕,这位便是我曾和你说过的布洛迪教授,我们家的救命恩人。”
海上辛苦奔波了大半辈子,当年的斯卡波终于攒下十来个金币,准备买条属于自己的、可以正儿八经出远海的大船,再也不受船主的苛责。
谁知登记时,在港口治安官小队队长的一通恐吓加劝说下,他稀里糊涂地认下一堆账,扣除乱七八糟的税款后,算来算去船是一个木板都没有了,竟还倒欠了对方三个金币。回味过来哪里不对的斯卡波前去说理,却被人扔了出去,还勒令他三天之内不交齐欠下的税款,就将他和家人卖去矿山当奴工还债。
彻底走投无路的斯卡波已经打算一头扎进大海里了,结果一个黑发的年轻人正独自坐在码头上,恰好挡住了他寻死的路。
斯卡波船长还记得初次见到对方的模样——高挑瘦削,衣着朴素,脸色苍白冷漠如鬼魂,仿佛整个人都笼罩在阴云惨雾中,偏偏一双烟灰色的眼睛看过来时,简直能把人的灵魂挖出来。
年轻人看起来像个穷学生,手里正把玩着一块贝壳。斯卡波有些担心这孩子也是来寻死的,结果试探着攀谈几句,才知道对方是因为“某种鲸鱼近期会成群出现在附近海域,感到好奇想来看看,但是暂时没有找到愿意出海的、便宜的船。”
斯卡波恰好知道对方追寻的那些大鱼的踪迹,心想着临死之前不如疯狂一把,干脆偷偷带人溜上那条本该属于他的船,出了海,最终如愿以偿地见到了迁徙而来的鲸群。
回程路上,斯卡波都想好怎样让家人偷偷逃跑,自己去矿山拼了这把老骨头还债了,谁知对方听了他的诉苦后,思考了一下极为流利地背出了相应的帝国海员税收条令,并且表示自己没钱付船费,只能充当一下律师,争取将属于他的船夺回来当报酬。
斯卡波船长至今都记得治安官队长扭曲涨红的五官———对方显然没想到穷鬼水手居然请的起律师——和得知眼前这位言辞犀利、咄咄逼人的“律师”居然是一名贵族时的煞白脸色。区区一个港口治安官小队的小队长,当然惹不起一位尊贵子爵的儿子的,后来被命名为“探索者号”的船连带着船费全部回到他的手上,他也靠着这笔本钱雇佣了船员,成了真正的“斯卡波船长”。
只是不知为何,明明取得了胜利,当时的布洛迪先生看起来却不太开心。
破旧的窝棚内,老渔妇激动地想要亲吻黑发贵族的手,却又担心自己弄脏了对方的衣物:“原来是您,好心的大人——愿海神让您一生免遭风浪!”
她的目光又转到一旁的金发青年身上,露出了迟疑的神情。
“我是布洛迪教授的助手,叫我阿祖卡就好。”神眷者在斯卡波船长见鬼的眼神中温和地微笑起来。
教授看了他一眼,倒也没反驳。
总算情绪平复下来的斯卡波船长张望着破旧凌乱的家,终于察觉到某种不祥的预感:“曼妮出去了吗?小玛莎在哪?”
船长夫妇的唯一独子死在一场海难里,家中仅留下了儿媳曼妮和孙女玛莎。为了养活家人,儿媳和妻子靠缝补渔网补贴家用,斯卡波船长则辗转于各个港口城镇,拼命地出海打鱼,常年数十天才能回一趟家。
这一次是恰巧在白塔镇遇见了要来灰桥港的教授先生,斯卡波船长便邀请救命恩人结伴而行,谁知遇上了一场梦魇般的海难。
老渔妇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拉开被褥,露出了尚在昏迷的小孙女。她慢慢瘫坐下来,沙哑而哀恸地讲诉着丈夫离开时家中的一系列变故。
那时曙光庆典将至,治安官突然找上门来,说因为鱼尾街附近气味难闻,影响了即将到来的、尊贵的贵族老爷和教士大人的出行,要求这里的居民按人头缴纳一笔“空气脏污税”,连刚出生的婴儿都不例外。鱼尾街都是些出卖体力和双手的穷苦人,哪有多余的钱交税。几个壮年汉子和治安官发生了冲突,谁知那群家伙联合了港口海军,将带头的几个全部抓走了,接下来还上门来挨家挨户地收钱。
小玛莎刚好到了要去教会学校启蒙的年龄,交了一笔高昂的学费后,斯卡波家没有余钱,那群人干脆蛮不讲理地将曼妮抓走了,说要卖去妓.院换钱。老渔妇抓着他们的裤腿不让人走,想要救下自己的儿媳,却被狠狠踹了一记窝心脚,差点断了气。孙女小玛莎被吓出了高热,陷入昏迷,邻居帮忙求了点圣水喂下,却一直不见好。
老妇人说着说着不由潸然泪下:“我去了巴伦夫人的店,又去了粉红丽莎,他们让我滚,把我赶出来了……我可怜的曼妮……”
斯卡波船长气得双手哆嗦着破口大骂,却被妻子惶恐地捂住了嘴,告诉对方这几天夜里附近会有治安官四处巡逻。
诺瓦脱掉手套,试探着摸了摸小女孩的额头,又掀开她的眼皮看了看瞳孔,阿祖卡心有灵犀般开始掏东西,很快翻出了一小瓶药粉,交给斯卡波夫妇,吩咐对方用水煮开送服。老两口差点当场哭出来,千恩万谢着将药水煮了。
纳塔林人的药还是一如既往的气味炸裂,窝棚内本就满是鱼腥臭味,现在夹杂了苦涩古怪的药味简直令人作呕。
教授干脆找了个机会钻出去透气,他的脚边是沉默不语的贫民窟,来自下等人的悲泣与哀嚎被沼泽般的黑暗吞没。他望着星空,望着远处那些明亮绚烂的灯火——曙光庆典是为了纪念光明与荣耀之神的诞辰,辉光教廷会在街上摆放无数造型精美的中空水晶百合,百合花中的燃料用得是最新发现的高效能源煤精,足足可以点亮数月不熄,极其美丽壮观——而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煤精所需的钱币,便足以供一个渔民一家整整一年的吃喝了。
一个人掀开门帘,走到他的身旁,同样注视着那片灿烂的辉光。
“您打算怎么做?”神眷者轻声问,就像笃定了另一人不会视而不见一样。
教授面无表情地回答:“最简单直接的方法,找到治安官,出示贵族身份,买下曼妮,再给斯卡波船长留下一笔钱——走之前我去易物所换了不少大珍珠,还挺便宜的。”
“那么,您在忧虑些什么呢?”阿祖卡专注地注视着黑发青年阴郁紧锁的眉头、寡淡枯涩的嘴唇和苍白病弱的侧脸,声音变得更加轻柔,甚至柔软得几近爱怜。
那个总是不吝言辞的人再次陷入了沉默,直到某种热烈粗暴的东西如岩浆般从他的胸口缓缓流淌到喉咙,又在满是死亡的腥臭味的空气中冷却。
“……这一切本不该出现的。”最后,教授近乎自言自语地说,便又紧紧闭上了嘴唇。
他想要来上一杯咖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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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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