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发青年陷入了冰冷而死寂的沉默。
良久,他垂下眼,拾起那只滚落到桌角的“自制钢笔”,慢慢将卷角剩下的、鲜红的数字“4”写完整。以神眷者的角度,他只能瞧见锋锐的眉弓将眼睛掩埋,唯余有冷硬的鼻骨和紧抿的嘴角。
“没有任何逻辑方面的错误。”那个人的牙齿轻轻颤动着,看起来似乎很想啃咬些什么——但是他忍住了:“以老师的性格和脾气,他不会对一切坐视不理。”
……只是过于惨烈,一切都走向了最坏的可能性。
他忽然提起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话题:“我最近的研究课题是关于流浪者与远旅之神迪尔加的,他是卡拉克人——最典型的卡拉克人,足迹几乎遍布整个安布罗斯大陆。”
“截至目前,我已经收集了37个地区的相关史料记载,各个地区关于流浪者与远旅之神的神迹记载各有差异,但是其中有一点很值得关注:越是民族混杂、文化交融丰富的地区,迪尔加制造的‘神迹’便越是磅礴,而此类地区的人口组成部分多为异乡人和流浪者。”
“例如在边境村落库尔坎和哈莫族的族地哈莫镇,在极相近的时间里,非常相似的前提下,迪尔加在俩地施展了几乎完全相同的神罚——因为驱赶屠杀卡拉克人,在哈莫镇,迪尔加令数十名镇民迷失了方向,哪怕身处闹市依旧寻不到饮食休憩之所,与亲友擦身而过仍然无法跟随,最后数十名镇民全部力竭饥渴而死。”
“而在库尔坎,因为有当地居民抢劫一名路过的卡拉克人并杀人灭口,恰好撞见此事的迪尔加令这座位于银鸢尾帝国和灭亡的凯尔特王国边境的村落陷入迷雾,任何人都寻不到村落的踪迹,就像是从地图上消失。直至数月后,迷雾才慢慢散去,失去补给的库尔坎到处都是冻饿而死的死尸,只有零星几个活口,全是卡拉克人。”
“发现有什么区别么?”教授的语气很平静,毫无波动起伏,听起来单调而乏味——奈何吐露而出的话语却是越发令人心惊:“明明哈莫镇镇民的冒犯程度更深,得到的惩罚却更轻。如果说这只是过度解读,那么除此之外还有26组类似的对比案例……原先我还无法过于肯定,但是现在,也许我们可以得到一个结论——并非神明的喜怒不定,而是对方的能力问题。”
“——换句话来说,神明的能力强弱,是否可能和当地信徒数量多少呈正相关?”
闷雷炸响,桌角煤油灯中摇曳不定的火苗忽地跳动一下,彻底熄灭了。但随之而来的银亮闪电刺破昏沉阴影,照亮了半张苍白的脸,还有其眼中压抑而锋锐的光亮。
他是冷色调的,皮肤和头发都是最纯粹不过的颜色,唯有那双眼睛,坚硬而脆弱的虹膜之下,是冰凉荒芜的月面,是昭彰夺目的命运,是最深的黎明。
“……”
阿祖卡走到窗边,将那扇被风吹得吱呀作响的窗扇合拢。隔着玻璃远远望去,黑沉拥挤的乌云在天边翻滚生长,如无尽的、灰暗的海潮。
一场夏季的风暴即将到来。
“看来那个世界的我竟客串了一回希伯索斯——只是付出生命代价的人却不是我自己。”诺瓦冷笑起来,也不知在讥讽教廷的歇斯底里,还是嘲笑他自己。
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古希腊数学家希伯索斯,因其发现的无理数动摇了学派基础,引发了门徒的恐慌。他的理论被封锁,胆敢传播者会被活埋,而其本人因为没有忍住,泄密了学说,从而惨遭流放,最终被门徒抓住扔进了地中海。
“现在都有谁知道您的研究所得?”神眷者的声音很平缓,令人不由自主镇静起来。
“拉伯雷院长和一名高等生——不过后者知道得不多,他的研究方向与我的课题有所交集,我曾为他提供了一些参考案例与书目。”
虽说诺瓦自认对认真求学的学生温和友善得不像话,但能找到布洛迪教授跟前的都是勇士,或者实在走投无路——流浪者与远旅之神这位神明只活跃了短短百年,偏偏史料极其杂乱,而且其中不少还是早已在历史长河中失传的小众语言编写。在整个学术界,目前最权威、最专业、最深入的研究者,唯有诺瓦·布洛迪一人。
非常巧合的是,此人正是那位荣获“53分”并喜提血红评语的拉比先生。
……
马代尔·拉比哭丧着脸,在神学教授办公室的门口徘徊,却始终鼓不起勇气推门而入。周围时不时有学生和教授经过,瞧见他所处的位置,顿时露出了然又同情的眼神。
拉比不是什么天资聪颖的学生,确定研究方向时稀里糊涂地挑了流浪者与远旅之神,只想着选择生僻的神明答辩好过关——结果研究起来才发现简直是一场噩梦,他的导师也是含糊其辞,只会让他多读文献。
身为平民,眼看延毕导致的高昂学费近在眼前,贫穷让拉比战胜了恐惧。多方打听下,明明并非那位年轻教授的学徒,他依旧战战兢兢地敲开了对方的办公室大门,磕磕巴巴地诉说自己的祈求。
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那位凶名远扬的教授居然认真听他讲完了那些语无伦次的困惑,仔细翻阅了他写得狗屁不通的论文初稿。虽说一直很吓人地皱着眉,语气也缺乏温度,但对方确实非常耐心地为他提供了参考书目和一沓厚厚的、自己手译的文献,甚至和他约定了下一次答疑解惑的时间。
想到这里拉比简直更加痛苦,无法抑制的紧张中夹杂着深重的羞愧与内疚——不及格就算了,居然还是由布洛迪教授亲笔批改的。如果能够不用直面那位先生失望的眼神,他甚至愿意从学校的钟塔上跳下去。
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还在做心理建设的拉比猝不及防对上一双蓝眼睛。他看得呆住了,直到对方微微后退了一步,让出身后的办公桌一角,拉比这才回过神来,脸顿时红得要命。
“教授现在有空了,要进来吗?”金发助教微笑着,体贴地没有戳破对方的尴尬,也没有显露自己因私人领地被人侵犯的不爽。
春假结束后,布洛迪教授再次因其传奇经历和过于美貌的助教深陷八卦漩涡,尽管两名八卦主角对此毫不在意。最常瞧见的景象便是那金发的异族人安安静静缀在黑发青年身后一步,眼中是如阳光下的海水般明朗清澈的笑意。
这位助教看起来可比大魔王好打交道多了,很快便有学生在那惊人美貌的蛊惑下鼓起勇气与人攀谈。对方确实态度温和友善,只是一但牵扯到布洛迪教授,任何人都只能被晕晕乎乎地牵扯着进行一场“愉快的交谈”,不知何时让出了话题主导权。等人都走了,恋恋不舍地回过神来,这才懊恼地发现对方居然没有透露分毫有用的信息。
还有细心的学生发现,布洛迪教授穿着打扮明显优雅得体了不少,要知道那位先生以前可称得上不修边幅,除了保持整洁之外毫无风格可言,永远一套无款式衬衣。要不是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皂角味,几乎让人怀疑对方从不换衣服——但是身为贵族,买一堆同款衣服天天穿也是有够神经质。
抽空帮人搭配了几套衣服、深藏功与名的神眷者笑而不语。因为每天只需按顺序穿全套,简单又方便,教授也懒得纠结,容忍对方有时会将他当人偶般在身上比比划划——反正他也看不懂灰蓝色棉布领带和浅蓝色丝质领带之间有什么区别。
顺便一提,神眷者拒绝了他的工资。
“我总不能一直靠您养活。”对方微笑着婉拒道,并不知何时开始往宿舍里捎东西——比如那几套衣服就是对方买的,光凭布料和剪裁就知道不是便宜货。
发现男主可以自己养活自己的教授对此表示很满意。
外界的喧喧嚷嚷暂时和这间办公室无关。阿祖卡将门关好,余光里是那站在教授桌前耷拉着脑袋的高等生。
“……其实就算没有我,时间间隔少则几年,多则百年,神学院必然沦为民智与神权的争斗中的牺牲品。”雷雨降临的那天夜晚,教授在他即将离开时,忽然坐在阴影里如此说道。
听起来像是因愧疚与恐惧引发的下意识开脱,但是神眷者知道并非如此,对方向来不屑遮掩自己的“错误”。
“一切皆有端倪,所谓神史,本身便是以凡人的视角记录神明,研究神明,审判神明——而我不过是小小的、不那么温驯的导火索,也许这场神罚事件只能占据后世历史书上的几行字。”
那个人安静而疲惫地注视着他,但是救世主忽然感到,自己似乎被允许触及那孤独的月亮分毫。
“但是就像煤精灯会逐步取代煤油灯;就像法阵由术士专属的秘阵变成日常生活所需;就像奥肯塞勒学会分割教廷,垄断高等教育,倒逼对方为了争夺话语权不得不为普通人开办教会学校……”
“民智渐开,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无人能在其面前阻拦分毫,一切腐朽之物终将归于尘埃,死去的神明就该彻底死去。”他的声音很轻,如同在描绘一个梦境。但与此同时却格外斩钉截铁,就像曾亲眼看见那一切:“旧事物总会扼杀新事物,但新事物必然战胜旧事物——阿祖卡,我们已经站在历史的节点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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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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