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海岸线上,圆锥形的光照着一个男人。他**着双脚,略带卷曲的黑发被海水浸透了,紧紧贴在他惨白瘦削的脸上。
“我们又来到这里了,可悲的逃亡者。”他侧过脸来,像个溺水的死人,灰色的沙砾覆盖了他的虹膜。
“……我只是想在海岸上走一走。”教授听见自己说道。
“啊,走一走,沿路翻找些好看的贝壳,把那些腥臭难闻的软体动物残骸踢回海里,然后一切重归无声无息。”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嘲讽地嗤笑起来:“你总是这样,不是吗?一边指手画脚,一边冷眼旁观。”
教授张了张嘴,结果发现自己辩驳不了什么。他所擅长的那些汩汩流淌的语言与思维在此时被冻结了,透骨的寒冷刺痛了他的胸口,胃里的曼陀罗种子发芽了,从他的口鼻生长而出,将他紧紧困住,在黑暗荒芜的海洋边缘。
“你想得到一些东西,却又不愿意真正去做些什么——出于傲慢,出于无能,出于恐惧。”
那些声音听起来像是从他脚底的更深处传出来的,他低下头,没有看见自己**的双脚,只有逐渐涨到胸膛以上的潮水。
“世界改变着你,你无法改变世界。”
“浪潮吞噬着你,你无法吞噬浪潮。”
“痛苦撕扯着你,你无法撕扯痛苦。”
——哪怕这样,你也要成为那独自驶向黑暗海洋深处的小船吗?
溺水带来的巨大痛苦让他猛地睁开眼睛。有人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黑发青年下意识剧烈挣扎起来,抓挠着试图掰开那只令他窒息濒死的手,但很快他便渐渐失去了力气,只隐约瞥见一双由浅金向着蓝色蔓延的眼睛。
……可是那些蓝色实在是太温柔了,在缺氧带来的、痛苦的眩晕与恍惚中,他有些茫然地想。
——以至于好像无论如何,等到他退无可退,他总能在那夕阳下的海浪里无需挣扎地溺死,变成一具潮湿安静的尸体,任由海水包裹冲刷他疲惫至极的灵魂。
“嘘,嘘,安静些……”蓝眼睛的主人如此说道:“放松下来,我不会伤害您……”
等到那些虚弱的挣扎渐渐消失,他才松开捂住对方口鼻的手,任由另一人在他怀里剧烈喘息咳嗽起来。
他抚摸着他有些单薄的脊背,感受那些受伤野兽般急促无助的颤抖。对方颈后的皮肤湿润、光滑而阴冷,就像掉落在荒原里的月亮淌出的稠浆,还有那些凝固在毁坏雕像上的雾气。他感到自己在拥抱一个即将死去的孩子,那些突然自胸口深处涌起的、无可抑制的温柔的悲哀让他将人抱得更紧了一些,隔着一层薄衣,用手指轻轻拍抚那些凸起的脊骨。
“您刚才喘得太厉害了,就像无法呼吸到空气一样。”救世主低声说,只字不提自己如何发现宿敌那些在睡梦中出现的、不同寻常的痛苦。
良久的沉默后,阿祖卡听见那人冷淡地解释:“由于过度通气引发的呼吸碱中毒,可以通过反复屏气或者纸袋呼吸来缓解,你做得很好。”
对方似是十分疲倦了,竟缓缓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觉察到他的动作一顿,又低声补充道:“只是一些基本无害的后遗症,不用担心。”
——中枢神经系统疾病可直接刺激呼吸中枢引起通气过度。
神眷者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拍抚宿敌的脊背,甚至开始揉捏他的后颈,如同安抚一只应激的猫。那家伙原本还算听话地趴在他怀里,安静了没一会儿,忽又开口道:“我想喝咖啡。”
阿祖卡:“……”
“现在是凌晨两点。”他幽幽地提醒道。
“我知道。”那人严肃地冲他无理取闹:“但是现在我的大脑昏昏沉沉,我需要清醒。”
“不,您需要休息。”救世主平静地垂眼看他:“还是说您需要我讲个睡前故事再唱支安眠曲哄您睡觉?”
啊,真是令人怀念的感觉,族里一些胆大的小崽子也是这么和他胡闹撒娇——不过最后都被忍无可忍的父母打了屁股,抽抽噎噎着、恋恋不舍地回家去了。
“……听起来好恶心。”
“那就老老实实睡觉。”金发的魔法师浅浅打了个哈欠。
他松开手,捏了捏眉心,干脆在对方身旁躺了下来。
“我就在这里,哪也不去。”
也许在前世的暴君看来堪称挑衅的行为,如今换来的却是沉默。阿祖卡看着他,黑发青年正坐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紧抿,凝望着黑漆漆的窗外。他一只手死死捂着腹部,手背上青筋凸起,就像他的胃里有一个巨大的、源源不断流失着的空洞。
“……不舒服?”
一只枕头被粗暴地丢到他的脸上:“睡你的。”
然后是悉悉索索的声音,另一人挨着他的肩膀躺下,身体又湿又冷,像个溺水的死人。良久,他听见对方平静而疲惫地开口宣布。
“我会做些什么。”
“……世界上没有人能够阻止您,不是吗?”救世主轻轻地叹息着:“至少请允许我有幸追随您。
回答他的是一只冰冷的、紧握的手。
……
“……办报?”
猫头鹰坐在办公桌后,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奥肯塞勒学会有自己的学术期刊,每半年都会刊登最新的学术论文,我记得你的论文也上过几次头版。”
——每次对方上刊,下一期定刊人数必定激增翻倍,着实令他印象深刻。
“学术期刊只会在特定人群中流通,对于普罗大众来说具有较高的理解门槛,学会需要可以广泛传播的、并且被自己掌控的媒体平台。”
教授直接塞给他一大沓数据图表和报告文稿,什么市场调研研究报告、各大报社营销策略与优劣分析、报刊策划方案与运营计划等等,鬼知道他从哪里整理来的。哪怕是异世界权威学术组织的领袖,也没见识过21世纪的人类为了项目立项、争取经费都能扯出多少花里胡哨的鬼话,一时间没了声音。
见对方尚在迟疑,诺瓦忽然转变了话题:“我去了一趟马代尔·拉比的家里,他是白塔镇本地人,父亲是铁匠。”
“起初他的家人不愿意开门,门后他的母亲在嚎啕大哭,父亲在大声斥骂,说和这个被异端裁决所抓走的儿子毫无关系,直到我说我带来了白塔大学退回的学费,他们才勉强愿意见我。”
猫头鹰沉默地注视着他,双手交叠着。
“他的父亲全程都在重申,他们不知道这个儿子在外面做了些什么,全家都是十分虔诚的信徒,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成为异端并杀死一个贵族,犯下如此可怕的罪行。他的母亲则一直在哭,重复说后悔让他出去上大学,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误,她认为是白塔大学教坏了她的儿子。”教授平静地与他对视:“后来我提了一句,有没有可能马代尔·拉比并非‘畏罪自杀’,他们立马翻脸把我赶了出去。”
“马代尔·拉比的第二个弟弟恰好是上教会学校的年龄,那孩子追出来,告诉我,教会学校的教士说被异端裁决所抓走的人,都是活该被绞死的异端。他问我他的哥哥真的是坏人,真的该死吗?”
“不过是一群愚民。”猫头鹰冷声说:“绝大多数人是麻木不仁且没有思考能力的,哪怕死去的是自己的血亲——你不该对他们报以希望与幻想。”
砰得一声,另一人一掌拍在桌子上,猫头鹰被对方吓了一跳,心中不由抱怨这人怎么和他的老师一个德行,直到他对上了一双如铁水般燃烧沸腾着的灰色眼睛——此时此刻,他竟对眼前脆弱的年轻人产生了某种莫名的敬畏。
“不,那是因为辉光教廷掌控了最庞大、最沉默、看似最不起眼的人群,教士如牧羊的羊倌,这是必然产生的恶果。”那人的声音越来越沉,越来越快:“他们从出生到死亡只会被告知要信仰神明,要尊崇教士的教诲,要顺从贵族的压迫。要劳作,不得休息,不得推脱;要交税,不断交税,不管是什么税;要祷告,要跪地膜拜,要把少得可怜的积蓄捐给教廷和神殿——”
猫头鹰猛地打断他:“诺瓦·布洛迪,慎言!”
对方毫不畏惧地冷笑:“如果您希望和教廷抢人,怎么连谈论这些的勇气都没有吗?”
“……你不必拿话激我。”猫头鹰缓缓站了起来,背对着他,凝望着窗外。
“曾经我和你一样。”他缓缓地说:“满腔热血与激情,觉得其他人都是些令人不可思议、无法理解的蠢货,一心想要追寻世间的真理。”
“但是梦想是很沉重的,以至于不断牵扯着我们,直到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他意有所指地说:“吉布森责备我,不该将一个年轻人推到台前,承担起我们这些老东西本该担负的东西——布洛迪先生,您真得决定好了吗?”
“别这么叫我,我已经没有姓氏了。”黑发的年轻人冷淡地回答:“并且我会给您一个无法抗拒的理由。”
“辉光教廷至少做了一件好事,很多人识了字,足以支撑简单的阅读理解。”他平静地用指骨敲了敲那沓报刊策划方案与运营计划:“所以只要学会支持办报,我承诺学会将会得到一笔十分可观且稳定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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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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