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元年,冬。
晨起的一场大雪于未时初歇,雾霭稍散,天色渐明,腊月二十九,天光穿过云层俯照大地,总算不太辜负良辰吉时。
巷尾隐约传来锣鼓欢腾,笙笛齐鸣,不多时,一支送亲队伍从街角拐了出来。
只见,四人抬的大红花轿旁围满了讨要喜糖的孩童,他们拍着手掌,唱着歌谣:
“新嫁娘,轿里藏,金瓜子蜜枣糖撒满床;左三圈,右三圈,转出一个胖娃娃来抱玉蟾……”
一只染着凤仙花蔻丹的手从喜轿里伸了出来,将一把桂圆果糖撒向四周,闹腾的孩童们一哄而散,忙去争抢彩头。
新嫁娘以红帕掩面,悄声喊道:“月芽?月芽?”
喜轿旁,正有一女子跟随,她身穿藕色粗布衣裙,头戴不值两块铜板的木头簪子,浑身朴素,宛如陪嫁侍婢,并不出彩。
可等她转过脸来,才见好一张美人面孔,媚眼雪腮,柳眉樱唇,额间更添一枚晴蓝色花钿,状似菱花,栩栩如生。
林巧娘眼中闪过一丝艳羡,不过很快又掩去情绪,紧张地问:“月芽,你瞧瞧我这妆面可有花了?”
被唤作“月芽”的年轻女子笑着,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没有呢,很美,巧娘今天是最美的新娘。”
林巧娘闻言心满意足:“还得多谢你今日来为我上妆,你这手艺是最巧的。”
她又道:“想来,至今仍觉得像做梦一样,真没想到陈二少爷竟然看上我了,你知道他可是知县大人家的少爷,有做官的爹,考取秀才功名的兄长,还长得一表人才,而我不过是一个乡野丫头,虽说是村长的女儿,可咱们碧水村多穷啊,又偏又远的,他怎么就瞧上我了呢?”
“可别这么想,你自有你的好处。你瞧你这针织女工多精妙,喜服上的花绣得好似活过来了,依我看,是这陈二少爷慧眼识珠。”
月芽看着她大红婚服上绣着的盛放的牡丹花朵与一对比翼双飞的蝴蝶,眼中不禁流露出憧憬与期盼。
什么时候她也能穿上喜服嫁与自己心爱的夫郎呢?
只怕是此生都没有这个可能了。
她不过是一只被狐族遗弃,不得不隐瞒身世在人间躲躲藏藏的妖精,有什么资格奢望美事降临到自己头上呢?
月芽满腹心事,无人能诉,落寞地垂下了头。
恰逢天边日光照耀,她额间花钿似游鱼浮现水面,蓝鳞折射出一道细碎光芒,叫人眩目。
“你这额上的菱角花才像是真的呢……”林巧娘不禁低叹。
需得承认,月芽长得实在美丽。
不过再美又如何呢?
不过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甚至连自己出身何方都不知晓。
十七年前,村里寡居的老医女从山里将月芽捡回了家,谁知不过三载,医女便病逝,月芽却不肯走,孤身一人守着医女那间破旧草屋,一晃又是十年。
如今她无亲无友、无依无靠,又少与人交往,便是有再美的容颜,也无媒人替她说亲。
毕竟没有哪个体面人家会愿意纳一个来路不明的孤女进门。
只怕她是要孤独终老了。
林巧娘这般想来,心中又复平衡,甚至难免开始自傲 ,瞧着月芽的目光也变得复杂,怜悯之中也有着些许菲薄。
姑娘家的,终归是身世清白最重要,她好歹是正经人家姑娘,阿爹是碧水村村长,这是无根无故的月芽远比不上的。
送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往镇上去,直到当地知县刘大人装潢富丽的府邸。
庭前,新嫁娘由喜婆领着,跨过马鞍,迈出火盆,笑脸相迎送到新郎官手中,两人再各牵红绸两端,拜过天地,跪过高堂。
月芽满眼歆羡,却也真心为这对新人感到高兴,她好奇地悄悄打量着巧娘口中的陈二少爷,倒也确实算得上仪表堂堂。
礼成,月芽跟随新娘子的脚步入了新房,她今日是被请来为巧娘梳妆的妆娘,现下只需在新人洞房合卺之前再为巧娘修补妆容,便算完工。
可头回经历人生大事的林巧娘紧张坏了,掀开红盖头,才发现她额间早已布满了汗珠,脸上也泛着不自然的红晕,将妆容染得深一块、浅一块。
“这可怎么办?妆都花了!”林巧娘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不打紧的。”月芽从随身携带的布囊中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圆形瓷盒,启开盖,一股清雅甜蜜的花香扑鼻而来。
如雪般素白细腻的香粉敷在脸上,以轻巧细致的手法将其扑开,瞬间便把林巧娘脸上的瑕疵掩盖过去。
再重新抹上粉润香腮的胭脂,一张娇俏可人的新娘妆面又复重现。
月芽与巧娘两人正相视一笑,忽然,新房的大门被人推开,一个身着织花罗裙的年轻女子从外头进来。
她头上梳着双螺髻,配一对精美的蝴蝶八宝簪,颈上缀着一枚纯金如意平安锁,双臂竟还各戴两只金镶玉环,真可谓珠光宝气。
瞧着面容不过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这番打扮未免太过张扬。
月芽与巧娘皆不明其意,那女子却毫不见外,一把将月芽手中的瓷盒取走,用细致修剪过的指甲随意拨弄着里头的香粉。
她娇笑着,眼里却未见得有几分善意,道:“好香的味道,二嫂嫂用的什么好物?可不要吝啬分享与我。”
林巧娘这才想起什么来,顿时拘谨地站起身,赔笑道:“想必这位妹妹便是陈三小姐吧。”
陈淑儿将巧娘浑身上下打量了个遍,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给二嫂嫂见礼。”她微微欠了欠身,便算是问过安了。
林巧娘连忙摆手,局促道:“三妹妹客气了,这是上妆的香粉,是月芽自己做的,她手可巧了,做的胭脂连镇上芙蓉坊的掌柜都说好呢。”
“哦?”陈淑儿这才拿正眼去瞧巧娘身后荆钗布裙的月芽,却是被她的模样狠狠惊艳了一回,尤其她额上还画了一朵样式漂亮独特的花钿。
“你也是碧水村的人吗?这香粉真是你做的?”陈淑儿疑惑,这穷乡僻壤里几时见过这般美丽的女子。
月芽点了点头,给芙蓉坊卖自制胭脂是她维持日常开销的营生,虽然收入不多,但也足够过活的了,毕竟她从来都是只身一人。
“那你这头上的花钿也是自己画的?”
这倒不是。
月芽摸了摸额头,如实回答:“是胎记,我生来便如此。”
“是吗?”哪有人胎记生得这么好看的?陈淑儿不信,正要上前仔细看看。
林巧娘一把隔开两人,似是为了讨好夫家妹妹,她十分殷切地迎合道:“月芽会化妆的,三妹妹瞧,我今日这妆发便是出自月芽之手,不仅如此,月芽还会制美容香膏,敷在脸上可养人了!三妹妹若是喜欢,可让月芽到家中给夫人小姐们做脸呀!”
月芽暗自皱了皱眉,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把她给买了?
“真的?”陈淑儿扬起下巴,傲慢的姿态丝毫不像是在询问月芽的意见。
她扶了扶发髻,趾高气扬地说:“你放心,你手艺若是真好,我陈家必少不了你银子,这可不比你辛苦做胭脂卖给芙蓉坊强?”
月芽实在不想理会她,这陈三小姐鼻孔朝天,爱拿下巴看人,她很不喜欢,而且她本来就不会与人打交道。
只是望着巧娘投来希冀的目光,月芽很是为难。
巧娘是村子里为数不多愿意与她往来的年轻姑娘,旁人都在背后议论月芽,说她是天煞孤星,克父克母,所以她才从小被人遗弃在山里,这不连好心收养她的医女都给克死了。
月芽无从辩驳,也不能辩驳,村民们都对妖怪深恶痛绝,若是被他们知晓自己是只狐妖,她只怕连这偏远的小村庄也待不下去。
“陈小姐若有需要,唤我来便是了。”月芽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娇蛮小姐得意一笑,这才说起她来新房的目的:“想着嫂嫂今日劳累了,又未曾用饭,娘亲命我拿些吃食来给嫂嫂。”
陈淑儿命身后婢女打开食盒,将几碟子小巧的点心放在桌上。
林巧娘虽说是村长的女儿,可到底也只是小门小户,这种镇子上的糕点铺子才做得出来的精致点心她也没吃过几回,便有些受宠若惊。
“初次见面,三妹妹这样客气……”她下意识地抓着裙边擦了擦手,又想起自己今日穿的是一身喜服,顿时很是心疼又不敢表露。
只得尴尬地转头问月芽:“月芽,与我一起吃些吧。”
月芽自然说好,她早就腹中空空了,而且这种漂亮的点心她也没吃过,很是好奇。
不过,月芽与巧娘的心境是完全不同的。
林巧娘为了在夫家妹妹面前维持好嫂嫂形象,便是再饿也只能小口小口地咬着那一块糖糕,半天没见吃完一块,看着实在是别扭又难受。
而月芽则不同她客气,拈起一块做成梅花形状的糕,咬一口去,竟是栗子味的,香甜的味道和粉糯的口感叫人愉悦。
又捡起一颗圆滚滚的酥球,一口香脆,流沙般的内陷淌了出来,原来是用面粉炸成的酥皮里头裹着芋泥。
月芽每样点心都尝过了,剩下的还打包。
夜来,漆黑的天幕下又飘起鹅毛似的柔软白雪。
月芽踏着路边整个冬季积攒而来的厚厚积雪,在静谧的夜里,脚下发出“簌簌”踩雪声响,独自一人回到了那间医女留下的茅屋。
酉时的更鼓声穿透门房传来,月芽洗漱干净,换上一身柔软的棉衣,静听朔风吹得松动的门窗“嘭嘭”作响。
独居的日子里并无什么事情可做,她一向睡得很早,临上榻前,她取出一坛医女生前酿造的陈酒。
饮尽一杯,酒中苦艾和龙荔的辛辣让她的胃部瞬间热了起来。
那年,女医为了给她暖身,将这酒喂给月芽喝了一盏,却几乎逼得她现出原形,从此之后,月芽便知道,这酒是妖精不能喝了。
但是今夜,她已三杯下肚……
渐渐的,她似乎感受不到冬夜的寒冷,整个身体都温暖了起来。
陈府打包来的糕点就放在榻边,虽然冷掉了,但气味依旧香甜。
月芽躺在榻上,又想起今日锣鼓欢腾的喜庆画面。
其实,见过一对幸福美满的新人,吃过这么美味的糕点,这一趟尘世也不算白来吧……
月芽这样想着,唇边慢慢勾起浅浅的笑容。
大约是开始出现幻觉了,她觉得自己似乎浸润在了绵绵起伏的潮汐之中,周身充盈着温柔与轻盈的气息。
隐约传来菱花和芦苇的香气,有一双温暖的手将她托举……
是狐妖娘亲还是善良收养她的医女?
月芽恍惚,是她太孤单了……
她又笑了笑,呢喃着:“娘亲,月芽来寻你了……”
然后,慢慢任朦胧侵蚀残存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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