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大人让我转告两位:‘明日一早,你们可自行离去’,请二位早些休息。”
侍卫的声音隔着精雕细琢的木屏风传进了内室,小皇子躺在榻上,直眉楞眼地盯着池亭雨,池亭雨无奈,转头应道:
“知道了,多谢。”
侍卫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池亭雨低头看向小皇子,笑着说:“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小皇子刚睡醒,头脑尚有些迷糊。他瞪着无辜迷茫的大眼睛,黏糊糊地问:
“你刚才到哪儿去了?”
池亭雨伸出手,轻轻搭在小皇子头上,用难得温柔的语气说着欠打的话:
“怎么,还没正式过门就查起夫君的岗了?”
小皇子面对此种无赖行径,实在没有出手的必要,他转过身,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
“不说算了。”
大概是容骥的反应没达到预期,池亭雨总算良心发现了一次。他坐在榻沿上,低着头,真诚地和小皇子解释:
“既然要走,就得提前准备好东西。我买了点干粮药草,回头在路上能用到。”
只可惜容骥根本不是个好糊弄的主,他依旧背对着池亭雨,声音闷闷的,像是在赌气:
“可你没告诉我,为什么知道他会放人。”
小皇子执着的点一针见血,池亭雨沉默片刻,干咳了一声,对他说:
“兴许是知道自己能力不足,没法处理这种事。再说了,真要像你所言,让堂堂一朝皇子死在这儿,他在皇上那边怎么交代?”
“皇上只是让你戴罪流放,不是送你去死,倘若你中途被那些山贼野匪杀了,他或许会派兵抄了整座山,但找不到罪魁祸首,最终只能不了了之。但要是你死在朝廷命官的府邸中,霍侍郎可就解释不清了。”
池亭雨三言两语把自己择了个干净。小皇子眨眼的功夫就被他绕进去了,又问道:
“那照你这么说,咱们留在这儿才是最安全的,要是出去,再被那些‘山匪’盯上怎么办?”
“留在这儿只是一时之策,他终究是太子的人,总有机会对付咱们,不会让你舒舒服服地蹭吃蹭喝。”
池亭雨言尽于此,剩下的就是小皇子自己的考量。
他从榻上站起来,绕过屏风,慢悠悠地晃进外室,大声道:
“殿下,起来吃点东西吧,明天还得赶路,说不定是最后一顿热乎饭了!”
小皇子长这么大,该吃的不该吃的苦,全在池亭雨身边吃了个遍。
他终于从榻上爬起来,趿着鞋走到外室,乖乖坐到了凳子上。
霍侍郎到江南熬资历,本人却是个正儿八经的京城人士,厨子是从家里带的,做出来的菜完全符合小皇子的口味。
他看着食盒里端出来的葫芦鸡,脸上再怎么若无其事,上下滚动的喉结也诚实地出卖了内心。
“这个……”
容骥话说一半,池亭雨已经先动了筷子,酥脆喷香的鸡肉在他眼皮子底下进了另一个人的嘴,直接勾起了肚里的馋虫。
他当即就把想说的话抛到了脑后勺,不甘示弱地举起筷子扯掉了一只大鸡腿。
一种源自记忆深处的味道从他干涸的味蕾中炸开,小皇子似乎想起了什么,连续动了几筷子之后,又一言不发地坐在凳子上,垂着头,再也不肯吃东西了。
池亭雨再怎么心大,也不能放着皇子殿下一个人坐在位置上消沉。
他舀了一碗奶白鲜香的土鸡汤,轻手轻脚地放在小皇子面前,温声道:
“殿下,我知道您心里在想什么。但是呢,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您因为这些东西触动了往事,就想避开它,这和讳疾忌医有什么区别?无非就是不敢面对罢了。”
“我以前把您当孩子,说的正经话少,但现在,我认为您听得进去,就像您劝我不要涉足官场一样,我也要对您负责。”
小皇子抬起头,依然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池亭雨这话说得重,但他知道皇子殿下听进去了,随即又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而且,不瞒您说,我觉得这些菜味道还不错。”
“不愧是京城名门做出来的,真是舍得下本,一般人哪有我这种口服,都是沾了我家夫郎的光,您说是吧?”
原来池亭雨嘴里的“负起责任”,就是三句正经话之后,再一次本性难移。
容骥想,自己兴许是倒了八辈子霉,才能在小小年纪被迫流放,还碰到这么个东西。
小皇子郁忿之情不知所起,端着碗,气儿都不带喘地将里面的汤喝了个干净。
两人吃完饭后,院子里再度响起一片吵嚷声——那些在房里用完晚膳的哥儿们吃饱喝足,不满于早早卧床,决定出来碰碰运气。
相较于怕人背后嚼舌根的京城,江南可谓是天高皇帝远,干什么都更加放肆大胆。倘若霍丞相知道自己出来游历的孙儿是这等衰样,怕不得气得从长安连夜飞过来把人逮回去。
整个后园中的莺莺燕燕早在刚才就听说了这间客房里的人。
霍侍郎身边的贴身侍卫不在前厅伺候,跑到这地方来送食盒,那里面住的八成就是他们下一位好姐妹。
只是好姐妹似乎是位教书先生,又带着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孩子,两个人美如冠玉,气质卓绝,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儒雅出尘的风姿。
难道侍郎最近改口了,喜欢这种样子的?
莺燕们不同凡俗的脑袋瓜登时转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主意,有的人已经命仆从去外面买了几件和池亭雨相差无几的长袍,正经八百地穿在身上,再捧本书,将脂粉媚气全都收敛在书香淡墨之中,硬生生削出了一个平日不好好读书,临考前匆忙抱佛脚的“书生”模样。
当池亭雨带着小皇子去院子里消食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之前还在院子里舞文弄墨的妖媚哥儿们三三两两地架起小案,提着笔,应考秀才似的在纸上写写画画,有的还把书拿倒了,一对儿眼睑肉眼可见地在往下垂。
小皇子年纪小,好奇心盛,忍不住凑到一位哥儿后面,看看他到底在写什么。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这个我读过,出自《九歌》中的《山鬼》。”
他盯着面前这张纸上鬼画符一般的字,一本正经地分析道:“此句为女子精心打扮,折花送情郎的意思,是首情诗,你为什么会想起这句?”
被盯着看的哥儿:“……”
池亭雨实在是被自家夫郎的单纯弄得无言以对,他走到那位黑脸的哥儿身边,一把将小皇子拽到身后,笑着说:“实在抱歉,打扰您了,您继续。”
被打扰的哥儿愤怒地撕掉手里的字,指着小皇子的鼻子说:“不就是多读了两本臭书嘛,有什么好显摆的,有本事你把全天下的书读完啊!”
“那倒没有。”
小皇子看着他,诚实地说道:“但六七成还是读过的。”
池亭雨:“……”
听听,这是什么大言不惭的话!
他凑到小皇子耳边,轻声说:“殿下,皇宫里的书算不上全天下。”
“是吗?”小皇子丝毫不为自己刚放的厥词感到不好意思,“那就缩减一下,四五成吧。”
面前这位哥儿已经快被气死了,他把桌上剩下的大作一卷,命下人将笔墨收拾了,怒气冲冲地往回走。
“晦气!”
妖媚的哥儿进屋前狠狠瞪了这两个不知好歹的人一眼,扭着曼妙的细腰,袅袅婷婷地钻进了房里。
院子里其他人有坐在那儿看好戏的,还有觉得容骥第一天进府就敢给别人甩脸色的,各种各样不一而足,反正就是没人愿意过来跟他们搭讪,大抵都不想在碰见侍郎前惹一身腥。
池亭雨心里简直叫苦不迭,要不是他们明天就得走,这会儿真的已经开始想办法逃跑了。
“看来十一郎博学多才之说,并非浪得虚名。”
霍侍郎大好的日子不出去溜达,反而想起了住在后院的小皇子。结果刚踏进后院,就目睹了这么一遭无端的争执,缺德地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冒头出来说话。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袍,鬼魂一般飘到他们面前,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两位把他姘头气走的罪魁祸首,扬起了诡异的笑容。
池亭雨实在瘆得慌,客气地避开他的目光,躬下身行了个礼,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霍大人,让您见笑了。”
院子里的哥儿们早在霍侍郎进来的那刻就呼啦啦跪成了一片,眼下听到这句极其不敬的称呼,差点吓得以头抢地磕在那儿。
霍侍郎随意摆摆手,池亭雨就更加不敬地起身了。
他看着小皇子纠结在一起的眉,突然冒出了一句令两人都意想不到的话:
“若十一郎能一直待在江南,霍某定然不会薄待你。”
熟悉的语气,熟悉的论调,满院子的哥儿都听得出来,这位十二岁的小哥儿要受宠了。
然而这话落在容骥耳中,实在僭越得过分。他轻笑一声,直视着霍侍郎微眯的眼,沉声道:
“‘尊卑有别’,这句话想必霍大人身有所悟,无需旁人提醒。”
“尊”是皇子之尊,“卑”是外臣之卑,小皇子虽未明说,但霍侍郎的脸色已经明显多了几分不悦。
其他人听到这句话,难免主次颠倒,以为容骥是在欲拒还迎。只有池亭雨觉得小皇子话说太快,把自己也捅了一刀。
霍侍郎除了脸上表现出不悦外,并没有下什么丧心病狂的命令。
他嗤笑一声,找补似的说道:“是吗,那我就期待你离开我以后,能继续顺风顺水,有贵人相帮了。”
他状若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池亭雨,池亭雨却主动避开他的注视,这点儿小动作宛如一簇腾起的火苗,不偏不倚地落入容骥眼中。
本章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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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单纯无畏的小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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