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骥默不作声地撕掉纸条,端起药,苦着脸一口闷下了肚。
他将药碗搁回厨房,抄起之前没看完的书,身子一歪,倒在了轩窗旁边的躺椅上。
今日阳光鼎盛,小皇子坐在那儿,俨然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书页上的字像是爬行的蚂蚁,在他眼前不分东西地串了行。
而另一边,池亭雨已经再次站在了诸位学生面前。
他手执书卷,完全将这些小崽子们脸上的震惊视若云烟,接着冯先生昨天临时代课的内容继续往下灌输。
这一次没有再出现谁和谁在后面说小话,或者谁家的媳妇儿被气晕过去之类的惨剧。
池亭雨上午的课进行得分外顺利,等到散学回家的时候,他将书一合,大手一挥,扯着嗓子喊:
“赶紧的,回家吃饭去吧!”
学生们当即如一群出圈的羚羊,呼啦啦从院子里冲出去。拥挤的后院登时变得空旷一片,王婆子拎着食盒进来,客气地朝他点了点头:
“辛苦了阿云,快过来吃点饭吧。”
池亭雨昨天刚得罪了那位殿下,今天哪里还敢在外面放肆。
他礼数周全地接过王婆子手里的食盒,在进屋前笑着说:“您辛苦了,这饭本来就是给冯先生做的,我还得回家照顾媳妇儿。”
这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要不是把人气病的是他,还真能当作顾家疼人的典范。
冯元江自打不用在烈日下给那帮娃儿上课了以后,整个人瞬间清闲下来,腰不酸了,腿也不疼了,还能拿出多年的珍藏,坐在桌前好好品上一番。
王婆子把食盒放在外面的桌上,进来搀扶他出去吃饭。冯元江看到食盒时突然灵光一现,问道:
“哎,阿云他媳妇儿怎么样了?”
王婆子收拾完桌上的笔墨,顺口答道:“我没多问,那孩子奇奇怪怪的,比大人还精,也不知道阿云从哪儿认识的。”
“精?精了好啊!”
冯元江说话声音一大,脸上被岁月摧残出来的褶子就要抖三抖:
“我第一次见那孩子,就觉得他不一般。阿云能娶他,指不定是谁的福分呢!”
“不一般?”
王婆子左思右想,容骥那张唇红齿白的小脸在她心里慢慢放大,硬是没看出哪多个眼儿来。
“那孩子人倒是长得挺漂亮的,脑子也聪明,但是除了这些,还有什么不一般的?”
冯元江转过脸,高深莫测地看着王婆子,像一只躲在树丛里,静待猎物的老狼:
“哎,你不懂,你不懂啊!”
王婆子跟在他身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想:
我不懂,不懂什么啊?
池亭雨踏着轻快的步伐走进巷子,一推门,就见小皇子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本书,面朝轩窗,正看得津津有味。
池亭雨轻手轻脚地把门阖上,掂着脚尖来到他身后,轻声道:“殿下,看什么呢?”
“看如何让自家夫君变得百依百顺。”
池亭雨:“……”
一上午不见,他家殿下怎么跟点着的炮仗一样,越来越生气了。
池亭雨惊悚地后退一步,讪笑道:“不能吧,要是我真的百依百顺了,那以后谁还哄你开心逗你玩呢?”
容骥在家忍耐了几个时辰,现在已经是油盐不进水火不浸,闻言冷笑一声,嘲讽道:
“夫君还真是体贴入微啊,我差点以为你才是那个让我不高兴的罪魁祸首。”
他把书往旁边的柜子上一撂,慢悠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步步踱到了池亭雨面前:
“怎么,散学了,不想夙兴夜寐了?”
要是现在给他来块铁,池亭雨能把笑容直接烙自己脸上。
“殿下,瞧您这话说的,夙兴夜寐哪有您重要啊?我赶紧做饭去,您先休息会儿,再看会儿书啊!”
容骥急不急他不知道,反正他自己挺急的。
池亭雨顶着身后几乎要把他烫出个洞来的灼灼目光,硬着头皮走进厨房,从王婆子送来的菜里翻出一堆看着还新鲜的,就着今早打的水在后院里洗了。
后院之前就是个半阴半阳的荒草地,现在另一边的杂草都快长出来了,他还没有把剩下的那片收拾干净。
要不是这几天事情一件接一件的发生……
池亭雨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流年不利,既碰到了被人半路追杀的皇子殿下,又在外面颠沛流离,仿佛朝中三年把他的气运都透支干净了,现在只能慢慢向老天偿还。
池亭雨想得入神,没留意小皇子逐渐靠近的身影。等他被人一巴掌拍在肩上时,吓得差点从地上跳起来。
“洗个菜都能洗一炷香,你怎么不干脆在这儿摆个席呢?”
手里的菜叶子已经快被他揪秃了。池亭雨尴尬地把菜捞出来,放进了旁边的空桶里。
“殿下,我能问您个事儿吗?”
有事叫“殿下”,无事叫“媳妇儿”,容骥已经把池亭雨心里那点坏水儿摸得透透的。
他绕到池亭雨面前,大发慈悲地替他挡住头顶的太阳,低声道:“说吧。”
“您不会一直在外面漂泊的,总有一日得回到宫中,既然如此,那您有没有想过,在此之前跟你那些皇兄们一样学些东西?”
容骥蹙起眉,心里对这个“东西”颇为不解:“什么?”
池亭雨换了桶水,把那些菜扔回去,重新抓在手里揉搓:
“我是说,您跟我在外面像寻常百姓一样生活,就很难接触到六艺治国之术,您甘心吗?”
容骥垂着头,一双眼逆着光看向池亭雨,半晌没有回答。
如果说之前他们在流亡路上,没空想这么多,那么现在,他们安居在此,有些问题就不得不考虑了。
池亭雨静静地在小皇子的阴影笼罩下洗菜,既没有催促,也没有抬脚离开。那些菜被他洗了一遍又一遍,叶子都都变得七零八落了,才等来救世主冰冷的回音:
“如果我的的确确要回去,你能教我些什么?”
小皇子开窍了,他终于理解池亭雨的意思了!
新鲜的菜总算逃离毒手,被池亭雨打捞上岸,预备烈火加身后成为两人的盘中餐。
池亭雨将湿手在衣服上抹干,轻轻拍了拍小皇子的胳膊:
“我别的不行,但好歹当过一阵太子之师,起码能让您在此一道上不那么落后。”
容骥像是又重新认识了这个人一般,琥珀色的眼珠微微一动,将他这位夫君的影子全部收敛于狭小的瞳孔中。
“你原来跟太子也是这么说的?”
池亭雨噎了一下,直觉他话里有话,不能随便乱答。
“殿下,太傅由那么多人/轮流当,我是什么玩意儿,太子能看得上我?”
他摘除嫌疑的目的实在太过明显,容骥并没有因此而放过他,反倒步步紧逼:
“你十六岁高中探花,前无古人,后也未必有来者,皇上都认可你的能力,太子哪敢说半个‘不’字?”
太子不敢说,可是他敢啊!
池亭雨脸上的神色堪比生吞苦瓜,他想了想,决定在展现自我的同时,让小皇子转移注意力:
“殿下,您既然跟了我,就应该相信我的实力,再过几年,京城里那些阿猫阿狗肯定比不上您!”
得,连带太子在内,所有皇子都当不成人了。
容骥定定地站在原地盯着他,把池亭雨盯得浑身上下起了一层一层的白毛汗。他心里默默打了个哆嗦,血液顺着血管一股脑儿涌向头顶。
“那个,您要是不乐意的话,就别当……”
小皇子突然俯下身,离池亭雨的脸不到三寸。
两个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池亭雨不知不觉将最后一个字咽进肚里。他怔怔地看着容骥,手脚一时间沉重无比,二十几岁的人连推开一个孩子都觉得困难。
“我同意。”
明明是一句郑重其事的回应,经由小皇子近在耳边的声音说出来,反倒生出一种奇怪的痒意。
池亭雨愣了会儿神,再回过头时,容骥已经直起身,绕过他进屋去了。
他抱着桶走回厨房,心不在焉地杵在灶台前生火做饭。好好的菜被他炖得稀烂,直接烩成了一锅不中看也不中闻的菜叶子粥。
容骥生病体虚,不喜欢吃油腻的东西,但也不喜欢当兔子。当他看见那碗惨不忍睹的大作后,一记眼刀将池亭雨剁成了八块。
池亭雨认为此地不宜久留,他又生出了那套早上写在纸条上的拳拳之心,囫囵咽完一碗粥,当着小皇子的面,抱个拳落荒而逃了。
小皇子冷笑一声,吃了一半,把剩下一半猪食倒回池亭雨碗里,然后坐到椅子上,拿起那本书,继续倒在上面生闷气。
令人窒息的午休时间总算是过去了,池亭雨临走前跟小皇子打了声招呼,对方慵懒地挥了挥手,催促他赶紧滚蛋。
孩子们吃饱喝足以后,总会生出点若有若无的困意,这是人之常情,也是阻碍他们学习的关键。
池亭雨乱跳的心尚未恢复平静,也没空管那些脑袋快要磕在书桌上的学生。他照本宣科地往下讲,在冯先生拧起的眉头中,总算糊弄完了一天的课程。
县里的学堂毕竟不是正规学堂,孩子们回家以后还有活要干,他们没空在课业上花费太多时间,能学的尽量都在白天听清楚了,这以后就是漫长的遗忘。
池亭雨想起中午那顿不尴不尬的饭,还是舔着脸管王婆子要了点菜,象征性地付了点银钱,带着它们心虚地往家走。
令他完全没有料到的是,小皇子这一次并没有再盯着那些闲书看,而是从他带过来的包中掏出一本《礼记》,重温起那些在皇宫里被迫学习的日子。
池亭雨抱着菜站在门口,提起唇角,静静从远处望着他。
如果一个人能重拾昔日的壮志,那么纵使其身赴刀山,魂归火海,也会在未来拼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血路来。
本章已修!
希望池某人早日正视自己的内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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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壮志未酬的小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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