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上的人影一顿,片刻,门轴发出轻微“吱呀”声。
月色如水银泻地,男人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周身镀了一层清冷的银辉。
他脸上带着惯常的茫然,目光在院子里一圈扫视,落在水缸边儿那个娇小的人影上。
沈鱼光洁的脊背瞬间绷紧,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她手里攥着脏衣服,堪堪遮挡身前。
“我的布巾…忘在屋里床头了,”她声音发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挤出,“你去…帮我拿一下。”
男人倒没半分迟疑,转身就进了屋。脚步声很快又响起,他拿着那块干净的粗布浴巾,径直走到沈鱼身前,手臂一伸,大大方方地递了过来。
坦荡得像一面镜子,照得沈鱼此刻的羞窘无处遁形。
少女飞快地一把夺过布巾,紧紧裹在身上,手忙脚乱地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只露出一张涨得通红的脸,连耳朵尖都红透了。
羞耻感直冲头顶。
她庆幸傻子不懂,又暗啐他怎么真的什么都不懂。
“好了,你回屋去。”
她急着赶人走。
男人却突然俯身下来。
距离瞬间拉近,鼻尖几乎相抵,呼吸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男人身上带着夜风的微凉气息,混合着一种炽热的、属于他的独特味道,侵袭着沈鱼的感官,让热意瞬间爬满她的脸,全身都泛起一层细密的粉晕。
少女低着头,如一顿月下粉莲,咬着牙道:
“不、许、再、看、了。”
她强势命令,内心哀求。
男人听出她不悦,浓黑的眉毛微微蹙起,带着点孩子气的无辜,但还是听话地点头,转身慢吞吞地回了屋。
沈鱼胡乱擦干身子,套上寝衣,几乎是冲回屋里,“砰”地关上门。
屋内,男人已经如常地在他靠墙的地铺上铺好了被褥。
灯影昏黑,房间逼仄,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他方才俯身时带来的压迫感。
沈鱼不耐与他同处一室,将手里湿漉漉的布巾一把扔到他铺盖上,语气带着未散的羞恼:“一身汗味,你也去冲洗一下!”
男人默默起身,提线木偶一般照做。
外头很快响起了哗啦的水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沈鱼听着那水声,心底那股抓狂的躁意非但没平息,反而像被浇了油的火苗,越烧越旺。
男人顶着一身清冽的水汽回到屋里,额发还滴着水珠。他沉默地躺回自己的地铺,拉好薄被。
对方越坦荡无邪,沈鱼越是心慌意乱。她扯了扯寝衣的领口,只觉得这夏夜闷热得令人窒息。
男人的呼吸很快变得均匀绵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鼻梁挺直,唇线放松,显然是睡着了。他睡着的样子褪去了白日的懵懂呆傻,显出一种近乎纯净的英俊。
他入睡总是这样快,心无旁骛。
沈鱼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方才月下的窘迫感挥之不去,男人那双坦荡的眼睛,俯身靠近时那极具侵略性的身形轮廓和温热呼吸,如同皮影戏般在她脑海里反复上演。她烦躁地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强迫自己闭上眼。
冷静,沈鱼。他不过是个傻子,懂什么?她试图用惯常的理智安抚自己。让他给布巾,就跟和他要个馒头一样寻常。你羞什么?气什么?
可心底深处,另一个声音却在不依不饶地反驳:若真只是傻子,为何会有这样惑人的皮相?为何会对着泥人傻笑?为何会将那丑娃娃比作自己?为何…递布巾时,那眼神清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他身上那种奇异的、介于懵懂与某种隐约清明之间的状态,连同这副得天独厚的好相貌,像一把细小的钩子,不断撩拨着沈鱼,带来持续不断、难以忽略的悸动和烦乱。
失控感让她烦躁。
月光透过窗纸,在地铺上勾勒出男人沉睡的轮廓。宽厚的肩膀,劲瘦的腰身线条在薄被下起伏,即使在沉睡中也透着一股蛰伏的、不容忽视的力量感。
沈鱼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着他安稳的呼吸声,心绪纷乱如麻。
睡吧!
她再次命令自己,将薄被猛地拉过头顶,试图隔绝一切。然而,思绪如同窗外聒噪的夏虫,嗡嗡作响,直到后半夜,疲惫不堪的意识才终于坠入混沌。
这一夜,沈鱼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光怪陆离,纠缠不休。
一会儿是男人举着那个歪髻泥人,凑在她颊边认真比对的灼灼目光;一会儿是他递来布巾时的那双眸子,坦荡得让她无处遁形;最后画面陡然扭曲放大,竟是他睡在地铺上的身影无限拉近,敞开的单薄领口下,线条流畅的锁骨若隐若现,紧实的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沈鱼猛地惊醒。
黑暗中,心跳快得像是要冲破胸腔,脸颊滚烫得如同火烧,身上也莫名地燥热难耐。
她下意识地、带着一丝惊悸地瞥向地铺的方向,黑暗中只传来那均匀的呼吸声。心头那份异样的悸动非但未消,反而如同被点燃的野火,借着夜风,越烧越旺,燎得她口干舌燥。
躺下又是好一阵辗转反侧,直到窗外透出蒙蒙青灰的天光,她才在极度的疲惫中勉强合眼。然而,不过须臾,又被强烈的眩晕和全身骨头缝里渗出的酸软惊醒。
她挣扎着想坐起身烧点水,刚支起半个身子,眼前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的黑暗,她重重跌回枕上,发出一声难受的、带着鼻音的低吟——竟是病倒了。
地铺上的男人立刻被惊醒了。他坐起身,黑发有些凌乱地搭在饱满的额前,睡眼惺忪,却无损那份天成的俊朗。
看到沈鱼脸色异常潮红,蔫蔫地蜷缩着,他赤着脚快步走到床边,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无措。
沈鱼昏昏沉沉,喉咙干涩发紧,浑身酸痛。
男人看着她痛苦蹙眉的模样,脸上惯常的茫然被一种沉甸甸的担忧取代。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试探地、极轻地隔着薄被,拍了拍沈鱼的肩膀。
细微的颤抖隔着被子传来。
冷意上头,沈鱼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男人却福至心灵般抱来自己那一床薄被为沈鱼盖上,随后,他竟坐在榻边儿,就那么隔着被子,笨拙却固执地,一下,又一下,轻轻抚着她的背。
动作起初带着生涩的僵硬,渐渐地,却拍出了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节奏。
沈鱼强忍着咽喉的肿痛,哑声念了几味熟悉的草药名。
男人早已被她教得烂熟于心,立刻起身,动作麻利地在墙角堆放药材的簸箕里翻找起来。很快,几样草药便整齐地放在沈鱼枕边。
沈鱼不敢让他碰火,只哑声支使:“各捏一小撮……泡进温水里……”
男人照做,端来一碗散发着苦涩草味的温水。
沈鱼拧着眉,忍着翻涌的恶心感,小口小口将药汁咽下,心中暗自悔恨:昨夜不该贪图那口井水冰镇的凉西瓜,不该懒怠烧热水擦身,更不该……不该让心绪被搅乱,辗转难眠一整宿。
眼下,只盼着这副不争气的身子能快些好起来。她闷头缩进被子里,想沉沉睡去,逃避这难熬的病痛。
傻子似乎深知她的不适,变得异常安静。
白日里,他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端茶送水,到了夜晚,他更是伏在床沿,守在蚊帐边缘,时不时用蒲扇往帐子里扇点凉风,或是用浸湿的布巾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额角的虚汗。
他做这些时,总是眼帘低垂着,褪去了平日的懵懂,透出一种沉静的俊美。
沈鱼在病痛的混沌与清醒的间隙里,断断续续地感知着这一切。固执守候的宽阔背影,笨拙却从未间断的轻拍,无声却充满存在感的陪伴,像一股股温热的细流,悄无声息地瓦解着她的心防。
昏沉中,沈鱼眼角悄悄洇湿了一小片枕巾。
不是因为病痛难熬,而是因为一种久违的、被珍视的感觉。这份感觉让她心头发烫,也让她更加……不知所措了。
她竟有些贪恋这份来自这个傻子的照顾。
如此昏沉了两日。
窗外蝉鸣嘶哑,日头白晃晃地炙烤着窗纸,屋内闷热得如同蒸笼,沈鱼终于淋漓畅快地发了一场透汗,黏腻湿透了寝衣,那股堵在胸口的沉重浊气仿佛也随之蒸腾散了大半,身上总算抽回了几分力气。
病中她毫无胃口,男人似乎也忘了饥饿,沈鱼自顾不暇,也未曾留意他是否吃过东西。
感受到身体里恢复了些许力气,沈鱼挣扎着坐起身,灶膛里重新燃起微弱的火光,映着土墙上摇曳的黑影。她趁着食欲恢复,熬了清粥,拌了点咸菜,两人对坐桌边,无声地、狼吞虎咽地喝空了满满一锅。
饭足,病后初愈的疲惫又沉沉压来,身上汗湿的黏腻感挥之不去,沈鱼不敢再贪凉冲洗,只用湿布仔细擦了擦身体,又懒懒的要睡下。
入了夜,蚊虫也愈发猖獗起来。
夜风带着白日残余的燥热从堵不住的窗缝里挤进来。
黑暗中,“嗡嗡”的振翅声如同恼人的低语,在寂静的小屋里盘旋。幸而她床上挂了顶旧蚊帐,烟粉的蚊帐虽旧得有些褪色了,却没有做一丝破洞,可见用的人干净爱惜。
油灯光线穿透纱帐,在床席上投下模糊摇曳的光斑,圈出一方相对安宁的小天地,隔开那些恼人的嗡嗡声和叮咬。
男人擦洗后也进来,借着昏暗的灯光,能看到他脖颈上、裸露的小臂上,新添了好几个红肿的疙瘩,在蜜色的皮肤上格外醒目刺眼。
他放下擦水的布,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沈鱼这边——在那顶破旧却有效的蚊帐庇护下,她安然蜷卧,呼吸均匀;又低头看看自己臂上被蚊子肆虐出的红痕,眼神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羡慕,甚至……带上了一丝期待。
在这帐子里寸步不离地照顾了她两夜,他深知这是个蚊子咬不到的好去处。
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油灯光下拉长,投在土墙上。
男人站在沈鱼床边,目光灼灼地盯着那顶烟粉的蚊帐,又看看沈鱼,虽不说话,但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也想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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