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竹烟居(六):重病

他静默了半晌,声音轻颤:“你不要怕,明天早上醒过来,我还在的……我向你保证。”

小心思被戳破了,裴雁晚揣着轻微的窘迫尴尬,吸了吸鼻子。她不要所谓的保证,她要将安全感握在自己手里才安心:“我怕冷而已,你不要管我怎么睡。”

她听到江允的心跳,察觉到江允跃动的脉搏,这就是最好的定心丸。

*

次日清晨,细雪纷卷。

落在木兰树枝头,和江允心头。

江允在自己怀里发现了个人,头发乱糟糟的,容色憔悴,一看便是尚未起身。

可天色已然大亮,外头的雪也不大,这个时辰,裴雁晚本应在青竹翠柏间练习剑法。

他急了神色,本能地问道:“不去练剑,是身子不舒服吗?”

裴雁晚迷迷糊糊的,满脸倦容,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竟忘记撒谎:“困……昨晚没怎么睡。”

这话,把江允刺得发痛。

这个人,被他拥在怀里的这个人,本应在扈都游赏雪景,本应于晨风里舞剑,本应安稳度过每一个夜晚。

都是因为他,这些令她幸福的事,都做不成了。

江允垂眸,亲吻裴雁晚干燥的唇:“答应你的事,我如约做到了。你也答应我,好好睡一觉,好不好?”

裴雁晚掀起沉重的眼皮,昨晚她过得心惊胆战,最怕江允又出岔子,这会儿确实困得神思迷茫,几乎不知今夕何夕。

“我陪着你,什么都不做。”江允伸手捞过床头柜上的竹筐。

他的胸口一阵巨痛,本以为是肋骨被裴雁晚压折,却原来是心碎了。

早在裴雁晚未回云州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想与裴雁晚分开的事。

可是他要如何说出口?我们分开罢,我不想做你的累赘?我们分开罢,你应该更自由快乐?

然而,裴雁晚定然不能同意,从前江允总为她不够爱他、不够依赖他而伤怀,到了今日,他已深深明白她的心意,却盼着她能成全他的懦弱。

“不如我们——”

江允躺在黄花梨木的架子床上,却像是靠着一方巍峨悬崖,摇摇欲坠随时都会丧命。

他无法再往下说了,喉咙干涩到发不了声。

裴雁晚则耐心地等待,其实她也很了解自己的爱人,有些什么事,她总能猜到五六分。

唯有今日这一件,她半分眉目都没有。

“卿卿,我们……假若有一天我走了,你会如何?”

裴雁晚显然是懵了,她从江允怀里抽身,茫然地望了眼窗外。

大雪茫茫。

“什么叫做‘走’?是一病不起的意思吗?”

裴雁晚往后缩了缩身子,依旧直视江允的眼睛。

或许,也可以有旁的意思。

比如他们不再做情人,江允会离开云州,去一个与裴雁晚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方。时间慢慢、慢慢地熬着,用不了多少年,裴雁晚便不再爱他,不再为此痛苦了。

——裴雁晚未悟出这真正的含义,她只想到死别,想不到生离。

因为她从未想过生离。

自从在青州城的冬夜里,闯进他的房间,不顾一切地抱住他,而他也哭着亲他的那一刻起,她便没想过,此生居然会和江允生离。

裴雁晚浑身都在发冷,天生就该拿剑的手也颤抖着,江允会死吗?会的,人都是会死的。

十九岁,她晚一瞬出手,江允便死在刺客剑下,二十三岁,她刺偏一寸,江允便死在她的剑下,二十五岁,她没有为他雪夜奔波入宫,江允则死在长姐的毒药下……

那么多次,那么多次她都护下了他的命,有时是刻意的保护,有时是命运的巧合,假如事态有了分毫偏差,江允早就不在人世了。

而江允这副病怏怏的躯骨,全因替她引渡蛊毒所致。

“我舍不得你受苦,如若哪日你病入膏肓,痛苦辗转。”

“只要你愿意,我会让你解脱。”

她是最好的持剑人,有两把最锋利的剑,即扶助她扶摇直上,荡涤不平与罪恶,也愿渡挚爱的人前往黄泉,少受凡尘的苦。

人一死便什么都没了,裴雁晚受过重伤,生过重病,也曾生不如死,却没有一刻想到自尽。

她是决计不服输的性情,多么艰难都要尝试着客服,她不怕自己受苦,却怕江允受苦。

说完,两人都怔住,裴雁晚倒头蒙住脑袋,嗓音沉闷,尾声飘得像一团浓雾:“我真的要睡了,不许烦我。”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江允绷紧了嘴唇。

*

后山红梅开得特别好,梅苑里最美的红梅,也比不上周照门前的。

裴雁晚睡到中午,醒来时江允还在睡回笼觉,睫毛忽闪忽闪,不知是真睡还是假装。

她没和情郎打招呼,直接到师母这里来,顺手折了枝红梅进屋。见到周照在擦拭菩萨像,她说道:“这东西像有些年头了。”

她很小的时候当成玩具来玩,磕坏了底座。

屋里很暖和,周照也是怕冷的人:“是我从我祖辈传下来的,我估摸着不怎么灵验,否则我家也不会死得只剩我一个。”

“故弄玄虚,当不得真。若拜佛有用,我就不必刻苦练剑了。”裴雁晚一如往常,进门就抓了果子吃,“谢谢师母飞鸽传书给我,否则那家伙肯定要瞒着我。”

周照拂过菩萨像的额头,没有说话。

她默默盯着徒儿,半晌方道:“昨晚你没有睡好?”

音刚落,后院就响起东西倒地的动静。

周照轻啧一声,向徒儿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动:“应当是晾衣裳的架子倒了,你坐这儿好好吃东西吧,我自己去看。”

裴雁晚点头,睨了一眼菩萨像。

无喜无悲,又好似在淡淡地笑,满目悲悯。

若神佛真能护佑世人,怎还会有无数不平的事?

虽如此细想,裴雁晚却飞速瞥向后门,趁师母尚未回来,她咬了咬牙,竟俯身叩首,朝菩萨前程一拜。

似是觉得自己本就不信神佛,心不够诚,她便伏得更低,细声道:“菩萨,方才我说的都是胡话,今日我诚心拜你,求你庇护江允无病无灾,平安到老——”

砰——

开门声响了,是周照回来,裴雁晚匆匆抬首起身,面色平静。

“在做什么呢,亭亭?”周照眼神平静,最深处却泛起微波,俨然看穿了一切。

“在看你那座观音像。”裴雁晚耸肩,慢慢偏过头。

周照还能不懂自己养大的孩子吗?

她嗤了一声,淡淡道:“你感兴趣,就带回竹烟居,放在我这儿派不上用场,我又不拜佛。”

裴雁晚脸庞发烫,深觉自己被师母看透所有,她佯装着勉强,利落揽过观音像:“这可是你让我带走的,那我就不客气啦。”

“我看着你没什么精神,还是回竹烟居睡罢,山庄里近日无事需要你敲定。睡我这里不成,待会儿孩子们要过来。”周照轻抿浓浓的茶水,从桌下取出一盒栗子糕,“拿回去吃。”

她人至中年,忽觉得与幼童打交道倒也不错,她的威严在这里摆着,山庄里的孩子们不敢胡闹,只乖巧活泼地在她面前玩。

临近中午,日光照着斑驳的雪痕。

再回到竹烟居,江允正懵懵坐在屋门口,所幸日头正盛,算不上太冷,也不怎么刮风,出来晒晒太阳也是好事。

金光镀着菩萨像的眉目,也镀着江允心里的菩萨,凤眸薄唇,笑意假假的,甚是勉强。

裴雁晚给江允看了一眼菩萨像,云淡风轻道:“我记得你母亲信佛,我是不信这些东西的。但你可以学一学她,为你自己求一求。”

江允心头一紧。

啊……

再长的夜,再宽阔的水,江允也要趔趄往前走。

哪怕摔得头破血流,也不能停。

有人爱他,他不能令这个人伤心难过。

江允自责地出声:“对不起,雁晚。”

于是裴雁晚便来抱他,携着菩萨像的冷气,也携着清淡的梅香。

可她胸腔里的真心最要紧,是无价之宝:“你知道自己错了便好,以后不许再提什么死不死的话。”

是江允错了,居然蠢到想要离她而去。江允将她抱到腿上坐着,下颚抵在她胸口:“明年开春再去扈都罢,我陪你去。可惜看不了雪,对不起。”

“雪?雪哪里都能看的呀。”裴雁晚扬手,指向白雪皑皑的云山。她拆开装栗子糕的盒子,塞了一块进江允口中。

一场扈都的雪而已,又不是不得了的事。她十七岁接管山庄,迄今将近十年,再过些年就抛出这份责任,彻底恢复自由之身,与她的郎君走马天涯去。

扈都?什么扈都?她是要走遍天下的人,还在乎区区扈都吗?

裴雁晚的心情忽然大好,她笑着,笑容与阳光下的山巅积雪同样耀眼。

江允由此迷失了心智,人也变得糊涂,只想扣住她的后脑,将她按在身上亲吻。他三下五除二咽了栗子糕,如心意照做。

甜滋滋的,无论是糕点,还是他心尖尖上的位置,都是甜滋滋的。

*

次年二月,草长莺飞的春日里,江允的脸色却有些凉,显然是心虚着。

熬过了冬天后,他整个人明显消瘦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才补回去。

他恭恭敬敬斟茶,是昔日在皇宫里孝敬母亲的礼仪。

周照平日足不出户,顶多在后山山脚逛一逛,她甚至不晓得竹烟居里的木兰树是什么长势,今日却亲自造访,吓了江允一跳。

她慢悠悠晒出一封信,毫不留恋地归还给执笔人:“既然你身体大好,就物归原主。你应当没有与雁晚提这封遗书罢?”

江允眸中流露着笑意,欣喜收下信笺:“哪里敢让她知道,我只盼着她少一些心事。谢谢师母替我保管了——”

吱呀一声,是有人推了门进来。

一看到来人,江允便懵了脑子,尚未意识到应把信藏起来,裴雁晚就已霸道地将其夺走。

“吾妻雁晚亲启……”

裴雁晚满心疑惑,一字字念道。

“没什么好看的姐姐,你别看了。”江允心急火燎地要去抢,他哪里抢得过裴庄主啊,裴雁晚仅伸出一只手,就轻松擒住了他。

周照已飘然离去,她不忘贴心地关上门,彻底堵死江允最后一条逃生的路。

抽出信笺,裴雁晚的脸色是一瞬比一瞬寒,到了最后,她咬牙切齿念出枕边人的名字:“江信之——”

江允被她按着肩膀,痛得想要流泪,又动弹不得。

他抽噎了两下,再抬眸时,眼眶里噙满了泪:“我的病才好,你不能欺负我……呜……疼疼疼!”

你们两个好恩爱好幸福啊(抹泪)

果然不连载新文的时候就很想摸鱼,又摸一篇。

最开始写的时候眼睛疯狂掉金豆豆,修文的时候反而没感觉了,也许是写了半个月的原因吧,把我给写麻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竹烟居(六):重病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还有此等好事?

六十二年冬

我在虫族监狱写小说

我寄长风

狩心游戏

<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
×
剑客与狗勾
连载中七句流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