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透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林烬知道,自己平静无波的生活恐怕是持续不了太久了。
他跨上摩托车,发动之前侧身一脚撑着地,警告金立,最近不要再试图找他的麻烦。他心情不好,没有那么多闲心控制自己的脾气,到时候真要闹出严重的事故来,那大概是双方都不愿意看见的。
说完,林烬便骑车打算离开了。
就是这时候,他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听见金立在叫他的名字,语气急切,像是有许多东西被堵着,未能宣之于口。他回头看向金立,金立咬咬牙,朝他走近一步。
“林烬,你就不能离开这里吗。”
要是以往,林烬还愿意花点心思和时间,套一套金立的理由,但今天不一样了。
今天有三个妖怪失踪了,他耐心尽失,索性直接给了金立否定的答案,这一次,是真的头也不回地骑车离开了。
初春的风仍旧刺骨,林烬出来得急,没带头盔,面颊被刮得生疼。他的眼眶红了,但他发誓,那是被风吹的,而不是因为他想哭。
他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现在只想赶紧回家去。
可最后,摩托车还是停在了城乡结合部的大道边上。他蹲在排水沟前面,背后是断续的承载着过多货物的卡车经过的声音。那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扬起的灰尘和木屑呛得他直想咳嗽。
但饶是如此,林烬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按着衣襟吸了吸鼻子,拆开刚买的香烟点上一支,刚抽了一口,便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风吹得手里的香烟燃得不同寻常的快,但林烬没再抽了。他的手有些发抖,灰白的烟灰抖落在地上,很快被风带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直到一支烟燃到头,林烬把烟蒂摁灭在脚边。他努力收拾了一下情绪,给许久不见的苏洋打电话。
苏洋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很是孱弱,但林烬没有对苏洋的身体进行问候,他只是说起今天失踪的三个妖怪,语调寥落寂然,“很突然的就不见了,我有种感觉,苏洋……”
“他们可能是死了。”
苏洋知道林烬的猜测是对的。
他和林烬一样,了解每一个参加救济会的妖怪,而失踪的那三个妖怪,情况一个赛一个得不好。
那三个妖怪中,其中有两个以前是在空气质量检测不达标的工厂里工作,十几年下来,身体已经被完全毁掉了。剩下的那个则是在A市流浪了许久,某次捡垃圾的时候和人类起了冲突,被人用机车碾断了一条腿,手指也被敲断了几根。
这三个妖怪,别说靠自己的力量存活,他们根本连独自离开的能力都不具备。
苏洋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喉咙里的血腥气已经浓重到压不住的地步。他瘦弱的身体深陷于病床,裸露出来的胳膊和脖颈都是皮下出血的於痕。
死亡已经愈发接近,但苏洋觉得整个人都前所未有的轻松。他和林烬聊起那三个失踪的妖怪,说几年前的年末,他们收到丁奇发来的救济会团年的视频,大家在一起和面擀皮儿包饺子,气氛难得的和乐。
末了他用叹息一样的语调安慰林烬,“你不要难过,林烬,他们也算过了段轻松日子了,你已经做了所有力所能及的事情。”
林烬说不出话来,只是蹲在路边不断摇头。他睁大眼睛,让泪水直直坠进路边积得厚厚的尘土里。
从九年前至今,林烬一直有个想不通的问题,“为什么苦的就偏偏是这些……”
余下的话被哽咽声堵住了,林烬再说不下去。在他看来,他自己的生活其实不算顶苦闷。他的幼年时候有同伴有家人,虽然后来一切都在大火里化为齑粉了,可他是真过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真的顶苦闷的,是那些在协定达成之前便隐于人世,看见协定达成,满心期待的以本来面貌进入人类社会的妖怪们。
他们毫无防备,怀着满腔热忱露出自己的本来面貌,误以为一纸协议能够给他们最基础的保障,可现实给了他们最沉痛的打击。
最底层的工作,最差的生存条件,别说就此开启新的生活,只是让自己活下来,便已经是让他们竭尽全力。
而就算如此,也还是会突然地失去生命。
林烬眼眶肿胀,头也跟着疼起来了。他按了按额角,声音低哑涩然地叫,“苏洋……”
苏洋轻轻“嗯”了一声,误以为林烬的情绪是有所好转了。他转眼看向外面冒出绿芽的树枝,刚想说让林烬挑个时间接自己出院,到时候大家一起去春游玩一天。
可在那些美好的关于未来的幻想真的脱口而出之前,他突然听见林烬的声音。
“他们是因为我才死了的。”
这句话像是平地惊雷,炸得苏洋反应不及。他一手紧紧抓着被子,因为过于用力,手背上连接着的输液管都开始回血了。
可他没能发现,只是急切地坐起身来,在护工的责备声中冲着电话那头的林烬低吼,“你不要总是把问题……”
“真的是我,这次真的是。”林烬吞了口唾沫,干涩的唇瓣张张合合,告诉了苏洋最为关键的信息,“……他死之前,找过我。”
挂了电话,苏洋在病床上坐了许久也没能躺下去。他攥着手机静默许久,终于,在医生过来查房的时候告诉医生,“我要出院。”
*
把摩托车还回去之后,林烬走路回了店里。他埋着脑袋有些心不在焉,让搬了小板凳坐在门口的安德烈发现了,还被安德烈绕到背后吓了一遭。
原本安德烈是想吓林烬的,没想到他的手刚搭在林烬肩上,就被林烬一个过肩摔扔翻在地。
脊背直接掼在地上,安德烈疼得龇牙咧嘴。他抓着满脸歉疚的林烬的手站起身来,委屈巴巴地抱怨,“你也太狠了。”
林烬不作声,看着安德烈有些出神。
回来的路上,他有考虑过,现在好像是不得不赶安德烈走的时候了。他很确定失踪的那三个妖怪是因为自己出的事情,对方从救济会开始入手,恐怕也是想要给他一个警告,或者更为纯粹的,这是一种展示行为。
向他展示自己的力量,让他在接下来的时间终日惶惶不安,又因为想要保护的众多而分/身乏术,疲于奔波。
这种情况下,离他最近的安德烈和胡斐,便应该也是后续的目标。
但看着安德烈的眼睛的时候,林烬又觉得那其实不是最好的选择。
他不知道安德烈也有事情瞒着自己,尤以为眼下只有自己背负一些难以言说的问题。他想着以他的性格,一昧地退让躲避这种事情,其实他做不出来的。
他要先发制人,让这些糟糕事情停止,把对周边人的伤害都控制在最小的范围。
林烬和安德烈一道回到店里,他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上,但不再看书了。他知道事情肯定是有危险的,甚至这危险还是眼下的他无法预估的程度,那么现在,他有必要给安德烈准备一条后路。
因为金立今天说让自己离开,所以林烬很确定,一旦自己落败死亡,那么事情也会就此结束。他得想办法,保证无论情况进展到哪一步,安德烈都能够顺利继续生活下去。
这间书店,林烬已经开了许久了。其实店里的生意,并没有差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只是书店大半的收益都被他送了出去,所以直到现在为止,他也没有什么存余的钱。
林烬想了想,他应该拟好遗嘱,如果他真的死了,至少安德烈能够拥有这间店铺,还有他的房子。他会把自己的在做的事情写进另一封信里,让安德烈自己选择,是要像他那样尽量支撑别的妖怪的生活,还是从此开始只为自己的日子。
在这方面,林烬对安德烈没有太多的要求。他并不知道安德烈其实是冷心冷情的妖怪,对旁的人类和妖怪都没有多余的关心和好奇,他对安德烈的印象仍旧很好,所以无论安德烈做出怎样的决定,他都会支持的。
问题在于,他要怎么让安德烈接受他的死亡。
想到这里,林烬突然清醒过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确实是考虑得太多了,毕竟真到了安德烈能拥有他的书店和住房的时候,他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必要去想办法安抚安德烈的情绪。
林烬拧眉摇了摇头,让注意着这边的安德烈飞快凑了过来。傻狗的眼睛亮晶晶的,蹲在他椅子边,伸长胳膊双手捧住了他的脸。
在书店里,这动作确实是有些出格了。林烬挑眉,想问这又是在犯什么病,但并没有要挣开的意思。他用眼神表达了自己的困惑,于是安德烈笑起来,“我的手暖不暖和?”
林烬“嗯”了一声,鼻音很重,安德烈笑得更为灿烂,“那你不要不高兴了。”
林烬沉默,没有问安德烈,二者之间到底是有什么关联。他伸手揉了揉安德烈的头发,墨蓝的发丝已经长长了,张开的雪白的五指插进去,几乎要被隐没。
“你也不要不高兴。”
以后都不要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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