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怎么说话,只是喜欢坐在小凳上,借着昏暗的油灯光芒缝补衣服,一边缝,一边安静地看着他。霍铮知道她在看谁。可他不是她的儿子,也无法开口戳破这个残忍的事实,他甚至无法说出自己是谁,从哪里来。
他只能用沉默来回应这份错位的关怀。
他也很少说话。他的世界在那场朱雀大街的大火中就已经崩塌了。听逃难的人说父亲和兄长都死了,霍家没了,他所熟悉的一切都化为了灰烬。他只是一个顶着霍铮这个名字的空壳,一个在旷野上苟延残喘的孤魂。他好几次在夜里惊醒,手里紧紧攥着那把短刀,浑身都是冷汗。他梦见了火,梦见了兄长倒下去的背影,梦见了那些狰狞的朔金面孔。每当这时,隔壁床板上的张婶就会被惊醒,她会像哄孩子一样,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嘴里模糊地念叨着:“不怕,不怕,娘在……”
霍铮便会在这种轻拍中睁着眼睛,僵硬地躺到天亮。
伤势好了七八成后,他会帮着张老汉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劈柴,挑水,加固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他干活的时候很卖力,几乎是透支着体力,用自残般的方式挥霍着力气。只有在身体极度疲惫的时候,他才能短暂地忘记那些血腥的画面,忘记那深入骨髓的仇恨与悲恸。
张老汉看出了他不是普通的农家孩子。他劈柴的动作虽然生疏,但手腕发力的方式却带着章法;他握刀的姿势,他走路时那即便是穿着破烂衣服也依旧挺直的脊背,还有他那双在沉默中偶尔闪过厉色的眼睛,都说明他有过不同寻常的经历。但张老汉什么也没问。在这年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每个人都在逃亡,能活到明天才是最重要的。
村子里的日子平静得不真实。白天,男人们结伴出去在附近的山上找点吃的,挖点野菜,设个陷阱看能不能套到兔子;女人们则在家里纺线织布,或是聚在一起,用最低沉的声音交换着外界那些真假难辨的消息。村里的孩子们大多面黄肌瘦,但也保留着一点天性,会在泥地里追逐打闹,发出几声短促的笑声。
这天傍晚,天气格外阴冷,似乎又要下雪。张老汉从亲戚家分到了一小块腌肉,大概只有半个巴掌大,黑乎乎的,散发着浓重的咸味。张婶高兴坏了,她仔细地把肉切成细小的碎末,和着白天挖来的野菜一起,煮了一锅汤。那浓郁的肉香味是霍铮这几个月来闻过最香的味道。
“快,娃儿,趁热喝。喝了身上暖和。”张婶给他盛了满满一碗,那为数不多的肉末几乎全都在他的碗里。她又给张老汉盛了半碗,自己碗里则只有几片菜叶。
霍铮看着那碗漂着油花的野菜汤,鼻子有些发酸。他端起碗,刚喝了一口,那股热流顺着食道滑下。
外面忽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尖叫。那声音如此尖锐,瞬间划破了村庄傍晚的宁静。
张老汉端着碗的手猛地一抖,汤洒了大半。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他猛地站起身,冲到门口,从门缝里往外看。
霍铮也放下了碗,紧紧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是马蹄声。密集、沉重、急促,像是无数把铁锤砸在冻土之上,正从村口的方向迅速逼近。紧接着是更多的尖叫,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哭喊,还有孩童惊恐的啼哭。
“朔金人……是朔金人!”张老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都在打颤,“他们……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当家的!”张婶吓得浑身发抖,手里的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扑过去死死抓住了老汉的胳膊。
“快!躲起来!躲到床底下的地窖里去!”张老汉反应过来,一把拉起张婶,又去拽霍铮,“快!娃儿!快钻进去!”
霍铮没有动。他听着那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听着外面传来的哭喊声、咒骂声和兵器入肉的沉闷声响。他的身体在发抖。又是他们,又是他们!
“快走啊!你这娃儿!愣着做啥!”张老汉见他不动,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他使劲想把霍铮往床板那边推。
“来不及了。”霍铮的声音嘶哑而平静。他一把推开张老汉,将张婶护在身后,人已经闪到了门侧的阴影里,短刀出鞘,横在胸前。
“轰——”
那扇本就破旧的木门被一股巨力从外面踹开,碎木四溅。刺眼的火光和着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几个身披重甲、手持弯刀的朔金骑兵出现在门口,他们猩红的眼睛在火光下闪着兴奋而残忍的光芒,头盔上的红缨像是浸透了血。
“嗬,这老鼠洞里还有三个。”领头的一个骑兵用生硬的汉话笑着,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弯刀指向他们。
“俺跟你们拼了!你们这群天杀的狗崽子……”张老汉目眦欲裂,他抄起墙边那把用来劈柴的柴刀,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怒吼着冲了上去。
霍铮几乎在张老汉吼出声的同时就动了。他没有想过逃跑,那股积压的血海深仇在这一刻冲垮了所有的理智。他握紧短刀,身体紧绷如弓,目标是领头骑兵尚未被甲胄覆盖的侧颈。他所受的全部训练都告诉他,要一击毙命。
他从阴影中扑出,刀锋在火光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可张婶却在那一刻,做出了一个霍铮永远无法理解的举动。她没有躲,反而抢在他之前,张开双臂,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在了霍铮的身前,对着那些骑兵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别伤俺娃儿!别伤俺娃儿!!”
霍铮那蓄满力量的致命一击就这样被生生挡在了半途。他撞在了张婶的背上,那股前冲的力道变成了徒劳的踉跄。
领头的骑兵显然被这螳臂当车的景象逗乐了,随即又被这尖叫惹得不耐烦,他粗暴地挥了一下刀。
那把锈迹斑斑的柴刀根本没能碰到骑兵的甲胄,张老汉的胸口就被另一把更快的弯刀捅了个对穿。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那截透体而出的刀尖,嘴里涌出大股的鲜血,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眼睛还圆睁着。
“当家的!”张婶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
那把带血的弯刀紧接着横扫过来。
张婶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她的身体晃了晃,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线从她的脖颈处猛地喷涌而出。她缓缓地转过头,看着她身后毫发无伤的霍铮。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阵“嗬嗬”的声响,而后便倒在了张老汉的身边。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霍铮的脑子一片空白。那碗尚有余温的肉汤被打翻在地,滚烫的汤水混着张老汉和张婶的血,在泥地上汇成了一滩触目惊心的暗红。
骑兵的弯刀已经狞笑着向他劈来。
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身翻滚,躲开了那致命一击。刀锋砍在他刚才站立的地面,迸起了几块碎土。他没有反击,而是借着翻滚的力道,从另一名骑兵的马腿下钻了出去。那战马被惊动,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
“小崽子!追!”领头的骑兵怒喝道。
霍铮冲出了那间已经开始燃烧的小院。外面的村子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朔金骑兵在村子里唯一那条狭窄的土路上纵马狂奔,他们像是在进行一场狩猎游戏,肆意地砍杀着那些手无寸铁、四散奔逃的村民。哭喊声、求饶声、狞笑声混杂在一起。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是发了疯似地往村后的山上跑。他知道那里有一条小路,是张老汉前几天带他去砍柴时走过的,隐蔽而陡峭。
“咻——”
一支箭矢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带起灼热的风钉在他身前的树干上,箭羽还在嗡嗡作响。他不敢回头,也来不及害怕,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那条陡峭的山路。山石锋利,划破了他的手掌,但他感觉不到疼痛。
身后的马蹄声和叫骂声渐渐被甩远了。那些骑兵似乎不熟悉地形,也或许是懒得去追一个看起来没什么油水的半大孩子。他们的注意力很快被那些更容易捕获的猎物吸引走了。
他一口气跑到了山顶,才终于力竭,整个人摔进没过膝盖的雪地里。冰冷的雪呛入他的口鼻,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他撑着一棵松树的树干慢慢站起来。雪花开始落下来了,大片大片,无声无息。他回头望去,山下那个小小的村落,现在只剩下一片跳动的火光,浓烟被风压得很低,混在雪里,像一块肮脏的烙印。风把那些哭喊声送上来,又很快吹散了,一切都变得很远。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睫毛上,又慢慢融化,冰冷的水珠顺着他满是污垢的脸颊滑下。他握着短刀的手始终没有松开,那粗糙的刀柄硌得他掌心生痛。
风雪更大了,山林间一片呼啸。他转过身,没有再回头看那片火光,迎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那片更黑、更深的密林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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