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从那年起,家母日益病弱,长年卧床不起,家父日日忧虑,也逐渐消瘦,那时宋平十一岁,清辞七岁,正是最黏母亲的年纪,他们几乎日日夜夜陪伴在母亲床前。”
“只可惜,人事情愫,难挽日暖天寒。”
“三年后,慈母见背,父亲大受打击,辞官不成,告病休养,宋平心有不甘,南下问道学艺,清辞大哭一场,性子大变,日益刁钻顽劣,直到许林寒住进府里,才好转些许。”
“自那之后,我恍然惊觉,家母之死,其牵绊之人皆伤心欲绝,而我命数已定,何以深交挚友,而又复伤其情。”
“孑然一身而来,亦愿孑然一身而去。报生父养育之恩,也是为了解开最后的牵绊。”
“我本福薄,无命消受。竹君,你还是另寻良缘为好。”
与宋晏期望出现的不同,常竹君并没有失神,她只是执拗倔强地盯着他的眼睛,好像在说:“所以呢?”
更让宋晏吃惊的是,宋清辞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神色变化,仅仅是一缕悲风抚过,恍惚迷了眼,勾出星星点点的泪光来。
将京城八大世家,左右两相,皇帝老儿都看得明明白白的宋晏,今天接连走眼两回。
他既低估了宋清辞,也低估了常竹君。
“你说你要孑然一身,可眼前正有一与你纠缠不清之人。”
“有因必有果,不了却我这一桩姻缘,你当真能自认为能孑然一身,走得无牵无挂。”
短短两句,说的宋晏再一次皱紧了眉。
宋清辞见状,赶紧用手戳了戳常竹君的后腰,示意她趁热打铁,趁火打劫,趁虚而入。
常竹君也是瞬间领会了宋清辞的意思,跟着起身,站在宋晏跟前。
她贴得极近,宋晏根本没有逃脱的空间,只能坐在椅子上,看着常竹君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屏住了呼吸。
但常竹君并没有做出出格的举动,她只是用右手将些许鬓发捋回耳后,反而退了几步,主动让开了空间。
宋晏赶紧喘了几口气,但眼神下意识地跟着常竹君的背影而去。
常竹君弯腰帮着收起了地上散落的藏书,摞到一起,搁置在了床尾,却独独抽了一本《尉缭子》拿在手中。
“初次会面,你我便曾就这本兵书相谈甚欢。”
“我常竹君为将门之女,京城偌大,世家小姐那般多,但能说得上几句话的没有几个。她们所言无非脂粉,首饰,郎君,诗词,宴会之上,往往孤坐,独喝闷酒。”
“这两年来,能与我交心,谈天说地者,唯你一人。”
三句话说完,常竹君又坐在了床头,坐在了宋晏身边。
而宋清辞见识到常竹君这一套以退为进,示敌以弱再直捣黄龙的说辞,心里也是暗自夸赞:“大嫂好手段。”
事件越发朝着难以控制的方向发展,宋晏心里一段又一段的回忆不断翻涌,心跳也不断加速,没有细想,便急忙着回话。
“常竹君,两年来,你我之交,淡然如水。你视我为友,我亦视你为友,仅此而已。”
此时此刻,宋晏的说辞是那般无力。
呼吸之间,常竹君自然而然便想出了一串反驳的话语。
“宋晏,你说我们君子之交淡如水。”
“但与我共读策论兵书,痛骂占卜鬼神之说的,可是你?”
【宋晏,这“夫出不足战,入不足守者,治之以市。市者所以给战守也。万乘无千乘之助,必有百乘之市”作何解。(注释1)】
“与我共赏音律,共弹古琴的,可是你?”
【宋晏,我这一手破阵曲如何。】
【给点反应嘛,我千里迢迢背着琴过来。】
【让开,我来。】
“与我对饮至天明的,又可是你?”
【宋晏!】
【这可是我从爹那顺来的好酒,喝!】
【人生苦短,陪你便是。】
四句话说完,宋晏默然,心中轻叹。
两年岁月,休沐的日子,百二十有余,不知不觉,两人见面次数也难以数清。
紧接着,常竹君又说道:“你说君子之交,我说郎情妾意,既然你想把人世间的感情掰扯清楚。”
“不如跟我回府,我替你寻得太医,医治先天之亏。余下年岁,你我二人,慢慢掰扯?”
宋晏想不出任何一句能反驳的话,但二十二岁这一数字依旧如鲠在喉。他最后一丝残余的理智正不断发出警告:别答应,答应不过是伤了竹君而已。
脑海中念头挣扎倾轧,宋晏深吸一口气,摊开一张纸,研墨,持笔,明明脑海里《内观经》《僧伽吒经》之类的经书已经浮现,可一落笔,却又是《尉缭子》第一篇的起始句:黄帝刑德,可……
被完全打乱节奏,没法冷静思考的宋晏最后选择了沉默,对于他来说,既然多说多错,不如不说。
但在常竹君的眼里,宋晏现在完全就是溃不成军,仓皇逃窜的状态,那正适合毕其功于一役。
下一秒,常竹君抛弃了之前建立的所有语言上的优势。
只是用着黯然神伤的语气,道。
“宋晏,你,当真从未对我动心?”
宋晏没有抬头,埋头笔走龙蛇,背对着常竹君。
尽力压抑心中的波澜,道。
“不曾。”
短短两个字,却将屋内彻底带入了寒冬,小小的暖炉锁在角落不敢言语。
静默之中。
宋晏心里想了很多。
明明默书不停,心却没有一点静下来的迹象。
只是在房门打开,屋外寒风吹进来的那一刻,宣纸上的龙蛇墨迹,忽的断了,顷刻的回眸,看着眼里那不再轻快的背影,宋晏持笔的手,颤了颤。
但说时迟,那时快。
明明白白瞧见宋晏动心的宋清辞,当即用脚跟恶狠狠地磕了一下床脚。
咚的一声闷响。
半只脚踏出门槛的常竹君立刻转过了头。
檀口微启,眼眶泛红,一双瑞凤眼,满是泪光。
正正好好应上了宋晏那顷刻不舍的回眸。
所有的幽怨,迷惘在此刻都化作唇边的一笑嫣然。
常竹君收回了脚,转过了身,两手相握背在身后。
“宋晏,你输了!”
【宋晏!你输了。】
眼前的女孩和记忆里,兵棋推演之时意气风发的身影缓缓重合。
泛甜的酒香,杀气直冲云霄的乐律,闷闷不乐的顷刻阴郁,在这一瞬间全部在宋晏的脑海里闪回。
他置下笔,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洗笔,收纸,有条不紊地慢慢整理。
这同样也是在慢慢整理自己的思绪。
可当他做好心理准备,一撑着桌子起身,常竹君的双唇近在咫尺。
当着宋清辞的面,她微微踮起脚,捧着宋晏的面庞,一吻落下。
……
良久唇分,宋清辞掩着唇暗笑。
上辈子自己没参与,大哥孤独终老。虽然这回自己好像也没发挥什么作用,但嫂子简直就是手拿把掐,张弛有度,三两句把大哥拿下了。
呼——吸——
呼——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最后还是房外一阵马嘶,打断了两人。
从温柔乡到冰冷现实只需要一个呼吸。
常竹君率先开口。
“你屋子边上的眼线,都被我处理了。”
宋晏用着那骨相极美的手指敲击着桌面。
“咱家这么早准备彻底撕破脸投靠皇帝?”
京城的局势说乱,确实乱。八大世家之间各自牵牵绊绊,偷偷摸摸给对家下套子。
宋晏平日里干的就是帮忙拉架,维持住世家之间的平衡。
但这局势说简单也简单,皇帝,世家两方势力而已。
通过几年科举的积累,当朝皇帝嘉庆还是在朝中养出了属于自己的一批文官势力。
常家本就精忠报国,军功起家,根儿上还是视君如父。
只是因为这些年,上上任皇帝,也就是如今嘉庆帝的长兄建昭帝英年早逝,继位的下一任皇帝,建昭帝的四岁儿子又突然坠井而死,嘉庆稀里糊涂上了位。
朝局动荡,一时间被大势裹着,加上常家家主越老越糊涂,掉进钱眼里,才和其余世家沆瀣一气。
“嗯,几个月前,我爷爷去世了,你也是知道的。”
宋晏点了点头。
常家老家主,平北侯,常胜,他见过面,聊过天,回回聊天都要谈到常府大堂上高悬的那块御赐匾额,一边努力挺起胸膛,一边举着自己颤颤巍巍的食指,在空中比划“气冲斗牛”这四个字。
也只有这个时候,他像是那个战无不胜,封狼居胥的将军,而不是那个在兵器,盔甲上做手脚,捞取油水的常家家主。
“父亲不愿意再和这群虫豸混在一起,喘息了几年,北边那些蛮子又开始不安分起来,大乾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了。”
“今天我们一起回家,然后我就去找太医帮你看病。”
常家,这么早就要投靠皇帝。
宋清辞也从甜蜜的氛围里转醒,不由自主蹙起了眉头。
大哥大嫂话里讲得明明白白,如今皇权势弱,世家当道。
常家作为第一个投靠皇帝的世家,怎么着也能落个扶龙之功,家里又出了三个武侯,军功等身,虽然没有在职士官,但常胜老将军的子弟在北府军与西平军根深蒂固。
宋清辞光是回忆起来,就能感受到常家的那份难以撼动。
可偏偏是这么个世家,成为了八大世家中第一个被抄家的对象。
当时许林寒虽然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权倾朝野,风头无两。
在翰林院遭了刺杀没死,没过两天,重伤未愈,就以谋逆之罪将常家抄了个干干净净,作为“杀鸡儆猴”的“鸡”,常家很够格。
但那时候嘉靖还没处于将崩不崩的奇妙状态,许林寒也没有完全掌控朝政。也就是说,选择对曾经“雪中送炭”的常家下手,是皇帝的意思。
这就很微妙了。
听大嫂的意思,常家明显是站在皇帝,站在大乾这一边的,怎么会犯谋逆之罪?
而嘉庆皇帝还真认可了这个罪名,对昔日“雪中送炭”的满门忠骨痛下杀手。
是功高盖主惊扰了皇帝,还是简简单单被许林寒蒙蔽?
亦或是常家的地位,根本没有想象的高,所谓的“雪中送炭”不过都是臆想?
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了,以目前手里这些信息,宋清辞完全抓不住脉络。
愣神思考之际。
常竹君的视线投向了她,而宋晏下定决心,适时开口。
“可以,把清辞也一并带上。”
“我得和她讲明利害。”
虽然清辞的心病,是许盈儿子来了之后好转的,但现如今,还是划清界限比较好。
毕竟,这两天清辞还去了许林寒那边。
得找个温柔点的说法。
注释1:《尉缭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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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竹君邂逅更情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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