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谁都没有挑破,但连冯轻尘都心知肚明。
彼时萧漱华笑着颔首:“那你我...”
孟无悲道:“对不住。”
孟无悲平生极少道歉,因为他向来言行得当,即便起了冲突,也总是他更占理——或者不占理,他也惯于以沉默应对后果,而非空口白话地道一些徒劳的“对不住”。
然而那个两人都不清醒的夜晚,即使他后来猜到是萧漱华的意愿,可除却“对不住”,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毕竟比起萧漱华想听的那一句,他更情愿说千万句“对不住”。
“好,小师妹不好用,我会亲自说服你。”萧漱华笑容明俊,面不改色地说,“你要送她下山?可惜山路已被某个姓萧的蠢货封上了。孟郎,即便是糊弄那个蠢货呢,你是否肯为她说一句假话?”
孟无悲的喉结上下滚动,然后他摇了摇头。
萧漱华的笑容看上去还是无懈可击:“她会死哦。”
孟无悲的身体僵住了,但他沉默许久,依然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不会一错再错,因为他是孟无悲,他从来不会犯错。
萧漱华的眼圈似乎红了。
冯轻尘发誓,他决定穷尽毕生追随的守真君,连生死都一付笑谈的守真君,风华绝代群芳倾慕的守真君,若是别人说,守真君会为了一份无望的爱而自降身价到如此地步,他一定拔剑就去问候那人全家老小,为何不卖点田地去给这人治治脑子。
可萧漱华当真如此。
他是世上最骄傲的人,原来也能做出这样卑微的姿态。
他哪里是在拿孟烟寒的性命作赌,他分明是在说,他会死。
骗他也行,请救救他。
萧漱华转过脸,冲冯轻尘微微一笑:“轻尘,要辛苦你把小师妹带去关几天了。”
冯轻尘动了动唇,孟烟寒冷笑:“原来你萧漱华也不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老娘这条命要杀要剐,还轮不到你来插嘴。”
萧漱华依旧笑着:“孟郎执迷不悟,本座却不能言而无信。多谢小师妹体谅。”
“萧漱华!”
萧漱华背过身,不去看孟无悲忽然涨红的脸色:“去办吧。”
冯轻尘咬咬牙,伸手去抓孟烟寒的胳膊,余光瞥见萧漱华嘴角还未散却的笑意,又记起数天之前,他撞见在山下集市偷买酒酿的萧漱华,那时的守真君也是这样笑的吗?
“守真君,买这么多,您一个人哪里喝得完?”
“孟郎也喝。”
“抱朴子从不喝酒啊。”
“本座会让他喝。”
萧漱华冲他笑着,提到“孟郎”时,向来冷淡疏离的眼里再度泛起腻人的柔意,冯轻尘不敢败他的兴致,却听萧漱华主动和他说:“本座和他初识,正是十七岁时的这个时节。”
冯轻尘咂咂嘴,酸涩道:“十七岁啊,岂不是和我遇上您的时候差不多。”
“嗯。”
“守真君可要仔细身体,不要贪杯。”
萧漱华冲他一笑,其中不乏得意之色:“和那呆子喝酒,贪杯了不是更好?”
他在那时,是那样坚定地相信着,他们是两情相悦。
因此一切发生时,他都当做是水到渠成。
但另一个人,做出这样生怕折辱他的样子,竟连逢场作戏都不愿意。
孟烟寒在这片山头熬过了数个日夜,不知道冯轻尘哪来的本领,还给她像模像样地上了枷锁。在她第四次感觉自己于恍惚中看见了鸡毛崽的身影时,终于听见黑暗之外群鸟惊起的声音,伴随着少年些微的轻喘,来的却不是她的鸡毛崽,而是踩着一程泥沼,披月而来的冯轻尘。
冯轻尘沉着脸色,替她解开枷锁,飞快道:“你下山之后往北走,过几个镇子就是小爷给你家那崽子包的客栈。”
“怎么?萧漱华要杀我,你还要帮我?”
冯轻尘动作一顿,艰难地解释:“守真君不是要杀你。”
“我知道,心上人不爱自己嘛,总要杀几个人泄愤。”孟烟寒轻笑着说,“老娘当年杀的人,可比这多多了。”
“守真君不想动你,小爷也不会让守真君杀你的。”冯轻尘皱了皱眉,彻底丢开枷锁,替她拍了拍衣服,“你走吧,忘了这些事,假如你已经不爱孟无悲,之后他俩的事就不要再过问了。”
孟烟寒挑眉,兴致勃勃地问:“那你呢?”
冯轻尘道:“我会陪着守真君。”
“嗤。”孟烟寒翻了个白眼,“冯大公子,你可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耶,拜托,为自己活一下吧,什么情情爱爱,去他妈的。”
冯轻尘望向她,犹豫片刻,道:“血观音,我对守真君不是情爱。”
孟烟寒一愣,又听冯轻尘自嘲似的说:“小爷一介凡人,命贱,绝不敢对那样的神仙有半点非分之想。可是,见过守真君,还有几人能够爱上其他人?”
“...去他妈的。”孟烟寒甩甩头,大步流星地凭着本能走向月光可以照到的地方,“全都去他妈的!”
冯轻尘送走了孟烟寒,又把关押孟烟寒的山洞勉强收拾一番,总算得以喘口气,就地找了块石头歇上片刻。但他刚坐上没多久,不远处就传来萧漱华的脚步声和一股子浓烈的酒味。
他暗随萧漱华多年,对萧漱华的呼吸和脚步都深谙于心,只听这一耳朵,就能猜出是萧漱华。
冯轻尘从石头上猛地蹦起,他今晚来放孟烟寒,也是因为白天撞见了萧漱华和孟无悲再一次冲突,莫名地预感不妙,这才赶过来放了孟烟寒一回。谁知道这阵子不祥的预感竟然成了真,若他来晚半步——萧漱华借着酒劲儿下手宰了孟烟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冯轻尘咬咬牙,拔剑狠狠地在左胳膊上划了一道,这一剑实在下了狠手,血腥味儿不过须臾便弥漫开来,充斥着他的鼻腔,连萧漱华也像是受了刺激,忽然加快脚步。
“...守真君。”
萧漱华醉眼朦胧,但还是分得清男女:“是你...血观音呢?”
冯轻尘硬着头皮道:“她跑了...我一时失手,被她先下手为强,刺了一剑,然后就跑了。”
萧漱华斜着眼睛替他查看伤势,脑袋一点一点地,像是时刻可能昏睡过去。冯轻尘的呼吸都放慢了,生怕惊醒这尊神仙。
“......算啦。”萧漱华大发慈悲道,“做得好,杀得对!”
冯轻尘:“?”
但他没能等来萧漱华的清醒,这位祖宗果然身子一歪,毫不犹疑地砸在他身边,趁着大醉总算入了梦去。
冯轻尘如释重负,竭尽全力把萧漱华扶回洞府,才敢松一口气,也跟着一头栽回他在山下长住的客栈,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但他很快就为这一晚上的抉择感到后悔,甚至为此后悔终生。
翌日清晨,冯轻尘难得睡久了点,将近中午才奔回山上,这天的孟无悲却一改往常的沉默,脸色惨白地立在萧漱华洞府外,见他上山了才回头看他。冯轻尘本不想理他,但孟无悲主动开口,问:“你...叫他起来一下。”
冯轻尘一愣,下意识应了一声:“嗯?”他顿了顿,道,“您自己去。”
孟无悲没想他这么直接,一时神色郁郁,但没让他挣扎太久,萧漱华昨晚虽然喝得大醉,到这会儿却也差不多了,不多时就走出洞府,和他俩撞个正着。
孟无悲深吸了口气,率先问:“无欢呢?”
萧漱华还在拍着宿醉的头,那里还疼得厉害,看见孟无悲神色微动,忽然想起以往宿醉时,孟无悲替他按揉穴位的手。
“什么?”
孟无悲道:“贫道早上去看,无欢已不见了。”他又补充,“...地上有血。”
冯轻尘心里悚然一惊,暗叫不好,却见萧漱华的眼神已经扫到他这边,冯轻尘咬咬牙,决定认了这桩,顶多再去把孟烟寒抓回来,抓了再放不就得了。
可没等他开口,萧漱华已平静地说:“昨儿我就说得明白,孟郎太固执,会害了她。”
“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喜欢她么?”萧漱华冷笑一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真是郎情妾意,倒是我这个恶人,从十七岁就拆散了你俩,罪无可恕哪。”
孟无悲藏在袖中的拳头紧了紧,低声复问:“她在哪儿?”
萧漱华抬起眼来和他对视:“你有其他要说的吗?没有的话就别来烦我了。”
“贫道答应过送她下山。”
“送不了了!”
萧漱华终于忍无可忍,怒道:“你不是看到血了吗?还找?去找吧——阴曹地府,滚去找!”
孟无悲身形一滞,怔愣地看着萧漱华。
他和萧漱华昨天吵了架,萧漱华再一次发脾气说要杀了孟烟寒,因此他一晚上辗转反侧,今早才下定决心过来送孟烟寒下山,以图得个清静的地方好好和萧漱华谈心。谁知刚一走去,就只看到空空如也的山洞,一地血色蜿蜒成莲,哪里还有孟烟寒的影子。
他总以为萧漱华刀子嘴豆腐心,可他也从不敢忘,萧漱华是欢喜宗的出身,这些年杀过的人远超过无欢数倍。
撑到等萧漱华睡醒当面质问,已经是他最后的心软了。
“...萧漱华,”孟无悲闭了闭眼,一字一句皆是咬牙切齿,“你这妖人。”
萧漱华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冯轻尘急得不行,当即道:“不是的,孟烟寒她...”
但萧漱华飞快地抬手,精准无误地点住他的哑穴,冯轻尘慌忙回头看他,却见萧漱华一双眼睛满是血丝,一字一顿地问:“你再说一遍?”
孟无悲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不再理会,回身就走,萧漱华在他身后怒喝:“孟无悲,你再说一遍!?”
回应他的只有风声。
但孟无悲嘴里的“妖人”仿佛镌在风里,也顺带着在萧漱华的耳边生生不息。
冯轻尘知道,一切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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