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浪等到月上中天,才抱着已经酣然入梦的萧同悲蹑手蹑脚地回去洞府,萧漱华不见了身影,满地都是破碎的酒坛,浓烈的酒味充斥着孟浪的鼻腔,孟浪只能小心翼翼地涉过地上积成水洼的酒,把萧同悲轻轻放在一旁干爽的床上,再借着一盏颤抖的烛火收拾碎渣。
他猜不到萧漱华会去哪里,但他留在桌上的钱袋不见了,萧漱华今晚多半会去镇子上住。
萧漱华的脾气实在不适合与常人相处,但孟浪的忍性又非常人能比,何况他多日辗转山下,对华都的动向了如指掌,也对萧漱华原先的事迹略知一二——连带着对萧漱华给他的名姓都有了新的解读。
毕竟当年叱咤风云的孟郎萧卿,无论再过多少春秋,都是江湖上不可磨灭的传奇。
萧同悲不自在地蜷了蜷身子,殷红的唇抿得很紧,孟浪把手探进他发间,小孩子细软的发熨帖地拥着他的手指,孟浪原本凝重的神色总算放松些许,手也轻轻地梳了一下萧同悲的头发,跳舞一样从他头皮上点过,萧同悲蹬了蹬脚,彻底睡熟过去了。
而孟浪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萧漱华打道回府时,孟浪已经下山做工去了,萧漱华把萧同悲从床上拎起来,逼着他洗漱完毕,才在桌上摆好早点,萧同悲像是还没睡醒,或者疑心眼前这个萧漱华是在梦里,迟迟不肯动口。
萧漱华拈着筷子敲了敲盛着豆浆的小碗:“挑食?”
萧同悲蹙着眉,满是狐疑地觑他:“给我吃?”
“不吃拉倒,那本座吃。”
萧同悲没和他顶嘴,直接捧起小碗一口干了豆浆,末了不忘舔舔嘴角,一脸戒备地望向萧漱华。
萧漱华忽然开口:“你说的事本座做了,你进华都一趟的收获?”
萧同悲搁下碗,谨慎地应道:“有证据吗?”
萧漱华嗤笑一声,随手拔出鞘中的桂殿秋,剑身犹然缠着几道还未干涸的血迹,显然是刚杀过人不久。
萧同悲眨了眨眼,飞快道:“你不能告诉元元。”
“元元?”萧漱华睨他一眼,冷笑道,“昵称还真不少。本座告诉他又有什么好处?”
萧同悲也不扭捏,直白道:“他们去的是华都聚贤楼,据说是个叫封沉善的老爷爷做东,他说话绕来绕去,我没听懂,但他们现在没想动你。”
萧漱华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结果,只是平静地玩着手里小巧的酒杯:“去了些什么人?”
萧同悲顿了顿,也极平静地回应他:“没有听说有谁叫孟无悲。”
萧漱华不做声,手里的酒杯停住了旋转。
萧同悲看了眼他的脸色,接着道:“但有个人说抱朴子失踪很久,没有人有他消息。”
酒杯蓦然迸裂。
萧漱华低眼垂睫,慢条斯理地把瓷片残渣从他苍白消瘦的手上拔出,血珠飞快地从伤痕间沁出,他也只是匆匆地一抹,抬眼道:“你做得不错,下次继续。”
萧同悲神情怪异,似乎有点不愿搭理他,但犹豫片刻还是点点头,轻声道:“你做得也不错。”
孟浪做完工,一如往常地去到一家画坊,这家画坊不算有名,但胜在离同悲山不算远,他的字画也大多都拿到这里来卖。
但今日的画坊出奇地安静,不仅了无客迹,连寻常摆在门前的摊子也收了起来,从前最爱站在门口故作风雅地赏画的坊主也不见了身影,只有不断进出的车夫在搬运着一些还未卖出的字画。
孟浪心下一凉,伸手拉住其中一名车夫:“兄台,请教一下...这家画坊出什么事了?”
车夫觑他一眼,认出是平常来卖画的穷书生,随口道:“坊主昨晚没了,夫人让把画坊里的东西都运到他家里去。”
“没、没了?”
“是啊,鬼知道怎么回事,夜里夫人突然一声尖叫,人就已经没了。”车夫压低了声音,“他也是活该,一张嘴不饶人,昨天还骂你不是?估计是江湖人干的,最近华都那边可多剑客了,一剑毙命呢。”
孟浪只觉得后背发寒,他莫名想起昨晚彻夜未归的萧漱华——但萧漱华并不知道他和坊主的恩怨,昨晚还喝了酒,不可能还有闲心下山替他解仇。
恐怕的确是坊主得罪了人,这次封沉善请的侠士们恰好就有人看他不惯。
孟浪咽了口唾沫,小心地向车夫行了一礼:“多谢告知。”
“这有什么!他总骂你,不就是欺负你急需用钱,想压你价吗,老子也看不过眼。”车夫憨厚地挠了挠头,又对他笑了笑,“其实你画的挺好看的,真的。”
孟浪勉强地扬起笑,谢过他的善意,抱着自己的画匆匆走了。
他感到很恐慌,毕竟如今的他距离那腥风血雨的江湖已经这么近。
会不会某天他也不慎得罪了人,被人趁着夜色一剑取走性命?
到时候对他视若草芥的萧漱华会替他报仇吗?
最会和他撒娇的萧同悲会不会难过?
孟浪心里有些难过,他紧了紧抱着画轴的胳膊,暗暗想,他向来谨言慎行,很少得罪人,而且他还没找到他失踪的妹妹,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死掉。
他心如电转,纷杂的念头层出不穷,好像破了洞的棉衣,棉絮从里边争先恐后地飞出来,而他压根来不及反应,只能自欺欺人地伸手去按。
孟浪步子走得飞快,他只想赶紧回去同悲山,以免被人怀疑他和坊主的死脱不了干系。
不是有人说吗?说他昨天正好被坊主骂过...万一有人怀疑是他呢?
可他越急越出错,越是走得匆忙,怀里的画卷却像铁了心要和他对着干,一个接一个地从他怀里漏,孟浪反应过来时已经掉了两三卷,只能回头去捡。
孟浪一抬眼,映入眼帘的正是一只手握着其中一卷,稳稳地递至他眼前。
孟浪低了低头,连忙接过,飞快地道谢。
对方比他高出一个头,孟浪只注意到他和自己同样一身白衣,材质却大不一样,人家的白衣是上好的云绢,在云都备受追捧,倒和萧漱华的衣裳材质类同。
那人没有出声,只是把画递给他便转身和他背道而驰。孟浪却忽然福至心灵,怔怔地抬起头,望见那人挺直的背脊上背负的剑鞘,以及岌岌的道冠,发如流墨一般垂至腰际,只看背影便可猜见此人是何等的清高出尘。
那剑鞘的花纹,和萧漱华的桂殿秋竟然如出一辙!
他脑子里好像灵光乍现,又好像是期待已久地飞过一串字,是他特意从小书摊上找来的千机楼出的小书册。
“抱朴子,俗姓孟,佩剑玉楼春,辟尘门弃徒,擅使辟尘十九剑,挚友守真君,好穿白衣,当今江湖第六。”
——是他吗?这个人就是孟无悲?就是真正的孟郎?
孟浪满目惊愣,直在原地立了半天,惹得路人偷眼看他也浑然不觉。
师父是不是在找孟无悲?他们吵架了吗?还是不慎失散了?
孟无悲为什么来这里?他也在找师父吗?那我是不是应该主动追上去,把孟无悲领去同悲山?
可是他真的是孟无悲吗?会不会只是某个迷恋师父或者孟无悲的江湖人?
挚友守真君...?他们是挚友吗?
...是什么程度的挚友呢?
孟浪生平最恨自己婆婆妈妈的毛病,可他永远克制不住这些念头,等他再次回过神来,白衣人已经全然不见了身影。这下无论他是不是孟无悲,他都追不上了。
孟浪感到一阵难言的羞耻,不仅仅是为自己拖泥带水的性格,更因为他突然想到,如果那样孤高清绝的白衣人正是孟无悲,那么他这个“孟浪”,又究竟算是什么东西?
赝品吗?
他扯着嘴,试图抿出一个笑。
可他何德何能,能模仿出那位万分之一的高绝?
难怪萧漱华对他视若草芥,无论是比之萧漱华,还是比之孟无悲,甚至是比之天赋卓绝的萧同悲,他都毋庸置疑地形同草芥。
孟浪撑起一抹笑,抱着他的画,快步地向同悲山走去。
无论如何,下次能再见到此人的话,追问一下是否是孟无悲就好了。
如果他当真是孟无悲,师父应当会很开心,能离这人这么近罢。
孟无悲一路跋山涉水,白衣带尘,总算赶在天黑之前进了华都城门。
华都毕竟是国都,连毗邻的简都都繁华无匹,何况是华都这样寸土寸金的地界,即便入了夜也是张灯结彩,仿佛一片世俗之外的不夜天地。
他踩着金雕玉砌的长阶,整个人仿若一道不期而遇的朔风,毫不拐弯地杀进了群英荟萃的聚贤楼。
实则聚贤楼的大多人还都留恋华都的繁荣,此刻尚未散尽,封沉善也照顾妥善,毫无送客之意。
孟无悲出现在封沉善面前时,便似一道葱郁的覆着凛冽霜雪的松,他实在生得高,连封沉善也要微微抬颔才能看见他全貌。
“抱朴子?意外之喜啊。”封沉善拈着一只玉杯,神情平淡地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他对孟无悲的确看好,但此子远不如萧漱华带给他的惊艳,因此时至今日,封沉善也只觉得他算得上无功无过而已。
他原先便宴请了孟无悲,只是封家子弟跑断腿也没能找到这位销声匿迹了两月有余的抱朴子,他也只当是萧漱华和孟无悲生了嫌隙,孟无悲自觉不宜出面。
封沉善确切地记得萧漱华的长相,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实在令人毕生难忘,但孟无悲从来低调,只是缀在萧漱华身侧,半点不引人留意。今天还是孟无悲第一次和他单独会面,封沉善不合时宜地比较起两人的长相,忽然觉得萧漱华虽昳丽非常,却也阴柔过分,而孟无悲则更清绝,眉眼间自有一番剥离凡尘的傲气,比之萧漱华又多余几分清冷,倒像是被辟尘门和萧漱华保护得太好,才能长成这样不知人情疾苦的冷淡。
倒也不愧是挚友了。
孟无悲没有理他的客套话,只是注视着封沉善的眼眸,开诚布公地开口道:“宋前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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