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沅城没有那么寂静,自从野兽食人一事解决,人们便又开始又不吝金钱与休息时间,在晚上出门相聚玩闹、高歌。沅城不比徐城抑或两京,地方小规矩也少,在夜晚离坊与否几乎无人在意。
韦左思一身平民打扮,独身从热闹之处走至僻静之地,无人在意。
他在此前应下了乌刃的话,去调查了薛正之事。此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毕竟虎头帮实际已被打散,零散漏鱼很好拿捏,韦左思早年久浸官场,将其中手段用于草莽,实际有些大材小用。
他皱着眉头,思索着自虎头帮成员嘴里打探来的消息,他自已知晓杀死薛正的人是范季,也明白自己不用再去通报这个消息——衙门的人已贴出通缉,似乎还有别的什么动作,他查得慢了些,已有点晚了。
韦左思在考虑的事情与之有关,却也无关。
陈拙办事已经很是严密,但到底比不上监安司,且韦左思有意沿着他的踪迹去查,因而发觉了一件事情:自三月前至今,陈拙的行踪一直游离于沅城附近,并未远走。一般来说这不奇怪,江湖游侠也会有想停下歇脚的时刻,但放在陈拙身上便怪得很——他这人在江湖中闯出名头已有些年了,有心之人自可发现,这些年来他几乎从未停歇,几乎将时间一股脑地用在了绞杀□□之上。
江湖游侠多是走哪儿算哪儿,遇见不平之事拔刀相助,他这却是哪儿乱走哪儿,似犬扑食,嫉恶如仇,解决完一件事后,便急切而迅速地投向下一个。
而这三个月当中,他却一反从前,于沅城滞留,虽然行动依然算得上积极,但好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拴在了沅城,行动范围不会超出百里。
无论如何,至少薛正的死的确与他无关,事发当时,陈拙实际与官府中人位于一处。
韦左思刚叹了口气,一抬起头,忽而速度极快地退却一步,随即止了步伐,迅速地左右瞧看一番,低声道:“你……你这样很吓人,知不知道!”
“何必作贼心虚,这里没人。”乌刃淡淡地说,“你查出薛正的事了?”
“查出来了,但不用告诉你了吧?”韦左思道。
韦左思不清楚尸人的事情,没必要说。乌刃想着,未提别的,只一点头,道:“好好休息,别往下查。”接着,便如来时一般突然地在韦左思眼前消隐无踪。
四周寂静,韦左思一人站在无光的阴暗处,几乎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真见到了乌刃。他对乌刃方才说的话几经权衡,却因涉及薛正,薛正又牵连到血茶,便又与桓温佘有关——而放心不下。即便乌刃特意寻他似乎只为告诫这样一句,韦左思已因此明白事情背后一定牵扯甚广,但他定了定心神,忽而抬步便走,他往城中一处熟悉宅院沿路而行,虽略有惴惴不安,但仍决定要将此事背后的牵连查个彻底。
夜已有些深了,韦左思一路快步而行,停下脚步——眼前竟是血茶的院子。三个月前,崔晓等人也曾于此停留,崔晓与老瘦条儿打过,险些未能得胜。三个月过去,院子较先前反而更加杂乱,无人除草,草便疯长,继而在冬季枯萎、被压于雪下,枯黄的一片,在松软的白雪之下冻得酥脆,一脚踩下,连连作响。
血茶当然不在这里,而薛正已死了,于是院子屋中皆是空无一人。韦左思在院子门口停留片刻,翻墙而入,左右看看,便径直进了人家卧房。
他思来想去,决定先来此给血茶留书一封,不能算是对薛正的事有了交代,但也得先留信告知,毕竟他实在不知道血茶究竟什么时候会回到沅城。
然而一只脚刚刚踏入屋内,他却又忽觉有些不对:血茶久久未归,北方干燥,房中已布有薄薄灰尘,然而这间卧房却着实干净,仔细去闻,更有燃过灯油的些许焦煳味道弥散。
不久前来过人,已走了。
韦左思负手站在门口,有些怔愣。他的武艺稀松平常,无论是逃跑还是打架都只能算是一般水平,若是早来一步,说不定便会遇上危险。他立于原地,一下想了几个令人后怕的情形,叹了口气,没有转身便走,而是进了屋里,取了张压在桌上的黄纸,取出桌上盒中的水壶墨条,慢条斯理地在砚台研墨,也不点灯,就着月光写了封能够表明大致情况的书信,摸了块镇纸出来,将信对折一次,压在了桌上。
研好的墨散发着淡淡的忍冬香气,闻起来令人心旷神怡。韦左思将水壶等物一一放回桌上箱中,盯着箱中一处空缺,思索着取些什么物件将一叠黄纸重新压好。箱中有处窄小的凹槽,似乎本放着什么半个指节大小的球状物,不知本是什么东西。他的视线往旁侧飘忽,忽而一怔。
仅借月光行事,屋内光线昏暗,因而方才他竟一直未曾发觉,收在下方的第二张纸很薄,残缺,只余手掌大小,墨迹洇透纸背,书写者应当用力不小。
韦左思稍稍犹豫,还是抬手将其拿起一观,其上并非血茶字迹,写着:朱衣凭妄语,剑刃烙疮痍。
这十个字令韦左思冷汗直流,朱衣一词指代官家简直半分都不委婉,字迹散乱,不似练过,但看得出力道极重、笔画流畅,不知这词句在执笔人心中徘徊过多少时日。韦左思素来喜爱书画,于此道有些研究,他简简单单一看,竟从杂乱无章的字形中看出了浓厚的恨意来。
他把这张纸重又放了回去,也不再费时间去找个合适物什,干脆抬起桌上小箱一角,将其拖动,半压在了纸上,也算凑合。他一时逃避着去回想自己的遣词措句是否妥当,又惶然摇头,自知此为无用之功,于是终于能够思索着:墨迹陈旧了些,并非近期所书,可也不是血茶的字迹。莫非,血茶此行,除却所说的确认日前家事,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干站着空想这种事情很难得出结果,韦左思考虑着待会该如何背着乌刃将薛正之事再彻查一番,又考虑到了他起初便在思考的事情:薛正的尸体呢,到哪儿去了?
要知道这个问题,恐怕就要比官府的人更先找到范季才行。韦左思被虎头帮的人绑去半月有余,只是被限制行动推来推去装箱装柜,吃喝倒从未断过,他们既不像要杀他,也不似想问话,就这般在沅城兜转过几个院子,直到乌刃找到他们所在。
有时闲暇,韦左思可以与范堤说上几句话,对方也算客气,因而韦左思对虎头帮并非完全一无所知。他已知道:范堤这帮子人对新帮主嗤之以鼻,他们尽是昔日旧帮主王虎亲信,办的事与新帮主这群只知道凭着点武力耀武扬威的蠢货天差地别。
“……这听起来,像是他们仍听命于谁。”韦左思兀自喃喃,已又再度步至院门。他轻轻捶了捶自己的腰,活动活动筋骨,再次翻墙而出。好在血茶这小院还算僻静,否则他形迹明显可疑,实在说不准会不会有人通报衙门叫来差役。
虎头帮所在客舍的事情韦左思下午已知晓了,看守自己的一院子人也皆已亡于乌刃刀下,被捉的范堤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要去找寻范季行踪吗?韦左思摇了摇头,心想:还有一个更好的方法,例如从陈拙的党羽入手,不受重视的小人物嘴里,有时能挖到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他全然不知,就在他下定决心,翻出院落之后,一道隐于暗处的人影现出身形,却是乌刃。
这一天下来,虽说也将游水狐揽下的事情解决,却已接连杀了许多人。钟汀潼、桐知俊、桐辛元、虎头帮帮众……
陈拙有所不知,他认为乌刃是因旧日命令将钟汀潼等人一一杀死,实际这命令已不再陈旧,圣人复又重提,想来是又要将卡拉此物再次深研,桓温佘对此向来持反对意见……而韦左思又不听劝告,依然想将事情尽数查清……
陈拙在此说是因为光王让他处置聋哑村一事,实际除此外当也另有图谋,朝上宫中的事情,谁与谁有何合谋、怎样联手,毕竟都不会去说予手里的一把刀听。刀向来只需要知道,自己该向何方劈砍。
但事关桓温佘,乌刃心底略有烦乱,面上不显,依然一副面无表情的冰冷模样,他呼出一口气,冰霜蔓延至面甲,触之发黏。刚下过场雪,下雪时是暖些的,但雪停许久,此时便更冷些。
冷很好,比起过热,乌刃更适应冷的环境。但此时已近子时,呼出凉气实为寒毒发作的征兆。
他已觉指尖刺痛,抑住轻咳,自怀中取出一只铁盒。阵阵晕眩罩下,忽觉不对:这与往常不同。
乌刃手指无力将铁盒捏紧,盒子掉落于地,半个陷进雪里。他将纷乱的思绪拨至一旁,微颤手指搭于刀柄,幽绿双目空茫地注视眼前烟雾片刻,想着:陈拙已大致说过自己在沅城的形迹,没提过血茶院子,应当不是他进过血茶卧房。
他缓缓回首,便见一只燃着的异色蜡烛被人拿着,与自己很近,转头便几乎贴于面庞。他一定是冻僵了,一点热度也未察觉,这蜡烛也一定有毒,正冒着浓浓烟雾,很是引人注目,却令乌刃至此方才察觉。
……陈拙也未提过,秉烛书生也在城中。乌刃想。实际上,他刚至沅城时已粗略查过一遍,未觉任何异常,于是便只能暗恼自己着实大意。
“不枉我潜心研究一月之久。”秉烛书生将身着白袍大袖的袖口挽起,稍稍移步,脚尖一挑,将落于雪地的铁盒挑飞,握于掌中,笑意盈盈地瞧向乌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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