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惟清半点也不在意花伊的冷淡,问道:“你杀的?”
花伊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闲的没事做吗?这叫张瑶的小姑娘脑袋也不值钱,身上又没我要的东西,杀她作甚。”
花伊丝毫没顾及李惟清的速度,拽着他磕磕绊绊已至竹林边沿,边走边说:“她连扛带抱一具尸体大半夜敲开棺材铺的门,店铺老板都被吓了一大跳。我看清她的面孔本不想生事,谁知她安排事宜时竟倏忽倒下,身上爬出一只大虫子。……哼,这镇子周遭有人监视,送上门的身份不用白不用。我本跟着那虫子而来,谁知这就遇见了李小郎君你。”
“哪方势力?”李惟清便问,“钟鱼是被谁捉去的清烨山庄,尚且安全吗?”
“安全?我怎么知道。”花伊显而易见的有些烦躁,轻声一斥,而后便不再说话,自棺材铺后门而入,合上门扉。
棺材铺没点油灯,李惟清只能借着月光隐隐看清屋内摆设的轮廓,觉得这屋逼仄拥挤,难以迈步。
“谁呀……”一道苍老的声音自屋内传开,李惟清只看得见门边倚立的一团暗色,忽然缓慢地动了起来。这一声唐突极了,屋内两人却皆无太大反应。
花伊虽看似没被吓到,却还是忍不住抱怨一句:“老丈,屋内太黑,能否不要站在门口。”
且正说着,她寻到桌上油灯,将其点亮。
这位老人佝偻着身子,手上拄着一根拐杖,脸上皱纹颇多,头发已然全部花白。这屋子狭小,也没有其他屋室,李惟清细细一看,觉出这屋内不知多久没有打扫,角落处结满了蜘蛛网,地板一踩上去便嘎吱嘎吱直响,想必也久未修缮。
可这名老人面上毫无愁苦之意,是一副慈祥之相。
李惟清稍稍蹙眉,伸出一只手,在老人眼前轻轻挥动两下。那老人家忽地呵呵笑道:“不用试了,是真瞎。”又转头向花伊说道,“……姑娘,方才劳烦打扫了。老头子竟没注意你是何时出去,又是何时回来的,不知不觉睡过去了,方才吓了你一跳吧?”
“没吓到。”花伊面不改色地说道,放下了油灯。
李惟清依言放下了手,不由自主地想道:他该是由地板响动的程度觉出我并非花伊,又因挥手带起的掌风确认我不知他看不见,干脆出言制止。却又这样对陌生人毫无警惕,是信任花伊,还是没有所谓?
他兀自摇头,觉得自己思虑过了,可还是忍不住想:如果是没有所谓,这样的人,不像是会被张瑶吓到。
于是他一边想着,嘴上便一边顺口说道:“花伊姑娘,先前你被张瑶吓到时……”
“谁说我被吓到了!”花伊打断李惟清的话语,面皮发红,稍作停顿后才又说道:“哼……要问什么?”
“有没有注意,她身上是否有什么特殊味道?”李惟清不恼,安然若素地说完自己的话。
老人家拄着拐杖,已经慢慢地走到了李惟清身旁,代花伊缓缓说道:“全是血气,有什么味道也闻不到啦……倒是有两张信笺,年轻人眼神儿好,你自己找找看……”
李惟清的目光落在两张被血浸透的纸上,轻声道:“好的。”
话是如此,他却没有动弹,半点儿也不像要把它们拿起来看看。因为他已经知道,那两张纸是百馨坊的目标身上惯会有的判决,也知道上面一定曾写着古巧、张瑶二人的名字。
这是百馨坊下的杀手。
若被不明就里之人拿到,就算把这两张纸拾起来反复翻看,也会因其上字迹全部被血浸湿,而分辨不出字迹,全然不得要领。
“花伊姑娘。”李惟清说道,“倘若方便,可否带我去一趟街头的医馆?我想去看看张棋是何情况,若是医工处理不来,也好搭一把手。”
“这个时间,谁也不保证那张老板能不能把医工从被子里薅起来,带到医馆给人治病。陪你去一趟可以,李郎,如果医馆没人,我可不陪你找。”花伊一挑眉,随口应道。
李惟清反而露出些许讶然:“嗯,无妨,还请花伊姑娘帮忙带路。”
医馆就开在药铺对面,李惟清却好似第一次来到这条街道一般,显然是记不得路的模样。这医馆的门只虚掩,只要一伸手便可推开,李惟清却稍稍侧耳倾听,拉住了花伊就要开门的手:“还是不要打扰医者治伤为好。”
花伊就看他两眼,问道:“你不是来帮忙的吗?”
“需要搭手我便进去,但这医工手法还算不错,已在取异物了。”李惟清便道。
花伊狐疑的侧耳静听,却无论如何也分辨不出里面在做些什么,只觉那搅翻伤处血肉的声音格外令人恶寒。
眼见李惟清竟无动于衷,她也不好表现出厌恶情绪,便没话找话,说道:“古巧的伤口我看过了,有一处的确像是她自己捅的……你们怎么做到的?”
李惟清没有回话。
屋内声响,忽然令他忆起刚入空谷时的事情。
晴梅只承认了他这一个弟子。
他是由桓温佘带过去的,当时尚小,不过十岁出头,正是对何事都会多加好奇的年纪。不过他熟读诗书,又因家世,心思比同龄人稍重,对于那些奇花异草,犹如冰川的山谷,仅仅是多看几眼便也作罢。
彼时,正是太和三年冬日里。
他只知身在西北,却不知自己具体在何处,只知二兄忽然松口放他外出学医,却不知究竟为何。
奇花异草与磅礴山脉没有吸引去他的大部分注意,反而是一帮在山谷之中呆立、身上弥散着药味儿,被一圈篱笆圈起的人,让他看了又看。
这些人有老、有少、有胖、有瘦。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面目呆滞、衣衫褴褛,光脚站在冰天雪地里,却一点儿也不发抖,唯有肤色显异,被冻得发紫。
“桓叔。”李惟清当时问道,“他们是犯了错受罚的仆从吗?可人总也不能如此冻着,能否给他们一些取暖物什?”
桓温佘领他向前走,脚步未停:“不必。这些人并非仆从,而是药人,晴梅往日便在他们身上试药试针,虽尽是自我手里拨来的死囚,但你往后怕也是要亲手在人身上试药……不如就此跟桓叔回去,如何啊?”
李惟清吸吸被冻得发红的鼻子,摇了摇头:“等学成了,我再回去。”虽是如此说,可他仍是忍不住接着问道:“但何必在活人身上施针药?这岂非无妄之灾。”
“倘若不如此,又要怎样确定效用?这些药人基本都曾是残暴恶徒,且经过繁杂手法变得耐药又迟钝,你不必为他们施舍担忧。”桓温佘且说且走,将频频回头的李惟清带到一处木屋前。
李惟清所逐渐听见的,便是一阵十分大声、毫无顾忌地翻搅伤口的声音。
门是敞开的,所以血腥味儿也一并散出。
起先他并不敢抬头,可随之又想起自己需得在空谷待上不知多久,便又抬眼看去。
他只看得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横躺在一块儿竹台上,向着门口露出上半张脸。这人面色十分惨白,皮肤上青紫交加,他第一眼看见时,还以为见到了一只女鬼。但随即李惟清就发觉不是,这是一个少年。
他能看得出,桓温佘自然看的更为清楚,但桓温佘未加理会,只说:“晴梅,给你带来了个徒弟。你对徒弟可不能像对你那些药人一样……嗯,要不我还是在你这儿多留一段日子吧。”
屋里传来一阵摆放金属器械的声响,随后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传出,这声音听着十分飘忽、虚弱,导致有些阴森:“信不过我?”
“哪儿的话。”桓温佘拍了拍腰间挂着的酒葫芦,似笑非笑道,“这么些年不见,你又在研究什么东西?......我看你现在研究的,也不像我经手的药人啊?”
屋内沉默许久,忽然哼哼地笑了起来,晴梅在屋里说道:“他是受了重伤,外面治不好,被直接卖来的,确实没经监安司的手,也并非死囚……一只病狗,死了,你要带走埋了就埋吧。”
李惟清瞧桓温佘低头向他眨眨眼,颇有不合年龄的俏皮劲头,便知这是桓温佘专为他而多问的一句话。倘若只看而不问,想必李惟清在近几年,日日都会想起这双眼睛来。
桓温佘带走了这个人。
李惟清摸着下巴琢磨,现在,他无论如何也记不起被带走那人长什么模样了。
“李惟清……李惟清?李惟清!”花伊见他呆呆站在一旁也不答话,好似平白被魇住,不由得向他肩膀拍了又拍、推了又推,一再叫他名字。
李惟清毫无反应,跟没听见一般。
有两个人,一个动作鬼祟,一个身影奇怪,正从街头走来。
那动作鬼祟颇有些做贼心虚的人,正是崔晓,那身影奇怪的,正是扛了个人的萧九华。
“师兄!”崔晓奔至近前,向他大声喊道。
李惟清恍然抬头,目露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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