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宁雀跃站起身,这便要绕过琴案,向他走去。
相隔一道屏风,他声音清冷:“郡主止步。”
琴尾,凤尾香鼎幽幽喷吐出一阵香雾。
牢窗倾泄天光如纱,尽数笼罩着她。
她高鬓头上插着金步摇,微微摇曳。马面裙金线绣着花团锦簇熠熠流光。环佩声声清脆,蛾眉舒展,美目含喜,凝望着他。
姒婴远远看着她,从头到脚,忽又道:“郡主千金之体,日后当离姒婴这样的人远些。”
他起身,将琴拿起,放在牢门地上,回到屏风后长身玉立。
温宁蹙了眉,隔着那道屏风,总也看不清他。
屏风后。
他囚衣雪白,一身清冷,生人勿进。
晴岚上前要去拿放在地上的琴。
温宁微微昂首:“晴岚,那把琴,不要了。”
晴岚茫然道:“小姐,那可是老爷为您而制的爱女琴。”
温宁再不看他,道:“那又如何?既送给姒大人抚过,那琴便赠了姒大人。”
他借琴音告诉她心底有恨,她劝他放下,他明明告诉她:“也好。”却又这样生人勿进,唯恐她走进,沾染了他仙气。
他是前朝太子,她的救命恩人,她又能如何呢?
债还清了,这样的萧云毓,她绝不会多看一眼,她讨厌他!
早朝为一个从五品的司天监少监,吵得不可开交。
平王温辅良一人之身,桃李满天下,单朝中任职的弟子就占朝臣三分之一。这些人明知自己恩府理亏,却还是选择与恩府站在了同一阵营。
心向前朝的,心向今朝的,没这事之前,斗得鸡飞狗跳。此事一出,竟站在了同一阵营。
龙椅上的兆帝,安抚完这阵营的人,又要安抚那阵营的人。
他已然不年轻了,比温辅良还要大上八岁。近花甲之年,两鬓斑白,精神尚可,面容已然苍老。
一场早朝下来,公说公有礼,婆说婆有礼,吵嚷了半月有余。时至如今,事关姒婴假冒秀才功名之事,一无物证、二无人证,仍是这样僵持着。
他叹道:“辅良啊,饶了他吧。”
他知妹婿要为自己儿子荡平荆棘,然朝臣群情激愤。他那不争气的儿子,不知好歹,定要护姒婴一命,这样下去如何是个头?
温辅良不改固执,决绝道:“万岁,小王绝不容欺君罔上之人平步青云!”
兆帝不止是一次这样劝过他,却总也劝不动他。
姒婴固然有错,却事先告知了他,那错,他已然宽恕了。
他这妹婿义弟,偏认他有歹心……
兆帝从龙椅起身,无奈摇头:“散朝,朕累了。”
庾景逸带着群臣,与温辅良辩驳得神情愤慨。这一声散朝,他脸上神色一变,忙上前搀扶住温辅良,殷切问:“王叔可累?”
温辅良打量他一眼,将他手拿开:“不累。”
他人至半百,步履稳健,迈步就走。
庾景逸追赶上前,堆笑道:“自宁儿离开平王府,景逸少往平王府拜见娘娘。今日早朝下得早,索性随王叔一起去趟平王府与娘娘叙旧。”
温辅良怎会不知他心底打得什么算盘。
这半月来,两人为姒婴水火不容,什么样的狠话都撂过。
他哪是知道孝敬长辈了,分明是想找他爱妻打打感情牌,博博好感罢了。
温辅良不理会他,出了午门就往宫门走。
庾景逸跟在他身侧,捡家长里短地话奉承他。
地牢。
温宁不愿看到姒婴,估摸着时辰,早早去了地牢出口,等候每日掐时准点的庾景逸来。
眼看时辰要到了,远远跑来个蓝袍带的太监,来到近前恭敬道:“郡主,太子殿下今日要在平王府用午膳,特让奴才为您带句话‘宁儿无妨出地牢解解闷儿,本宫用完午膳便来’。”
温宁没能等来庾景逸与自己解闷儿,转过头,看向地牢口,想到姒婴,索性向皇宫走去。
正值六月,玉华湖满湖芙蕖尽绽。
当值的侍卫,见是她来,以为她又来捉金龙鱼,眼也不眨地盯着她。
温宁站在湖边,发了会儿呆,忽然道:“翠微,你去与吏部的人说,就说是本殿下的命令。不管姒大人犯了什么样的大罪,本殿下现在要用他。让人为他换身新衣,陪本殿下来玉华湖赏会儿花。”
翠微亲眼目睹了监牢里的那一幕,着实想不通,殿下为何对姒婴姒大人这样忍让、这样好?
她是惠贤皇后教出的人 ,自然心向庾景逸这个太子殿下,劝道:“殿下,姒大人到底是个……是个朝臣,您不当与他过分亲近。”
晴岚这些日多少猜出了缘故,嫌弃道:“小姐要你去,你去便是了,哪有这些话。”
温宁心知两人嫌隙因何而起,含糊道:“翠微,这是本殿下欠他的,去吧。”
她欠他太多了,总想快些偿还完。若夏日芙蕖能让他消些恨,她又何乐不为?
翠微领命而去,因原是惠贤皇后身侧的宫人,吏部官员不顾念温宁的身份,也要给惠贤皇后几分情面,直接放了人。
姒婴梳洗一新来到玉华湖时。
温宁为避阳纳凉,索性让宫人在玉华湖泛起了舟,人躲在舟蓬下,小口喝着酸汤解暑。瞥见他来了,让宫人将舟划至岸边,自己走出舟蓬,向他伸出一只纤纤素手:“上来。”
姒婴站在烈阳下,白衣生寒,微微低眸看向那只如玉素手,后退一步:“殿下,于礼不合。”
温宁心知他准是不肯的,上前拽住他雪白的衣袖,霸道道:“本殿下是郡主,你不过是个罪臣,万事本殿下说合,定然合。”
说着,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强硬将他拽入舟上,转身到舟蓬拿来小桌上沁凉的酸汤递给他,仍是霸道的语气:“喝!”
深紫的酸汤,本有半碗碎冰,已然化成了薄薄的冰片,漂浮在紫红的汤上,晶莹剔透。
他看了眼,蹙眉,转过了头。
温宁直接将碗勺递他唇边,冷冰冰道:“姒婴,别逼本殿下亲手喂你!”
姒婴微微回眸,看向她。
夏日酷暑难耐,她换了身薄纱衣。藕色的小衣,罩着薄如蝉翼的绿纱,高鬓卸下了步摇,披散着如瀑如缎的及腰黑发。
烈阳下。
她一身冰肌玉骨,泛着朦胧光晕。芙蓉面嵌着双猫样的圆黑眸,惊魂动魄。
他看了眼,皱深了眉,接过她手中碗勺,转背对着她,隐晦道:“郡主殿下,日后还是应避讳着姒婴。”
温宁见他接下了,坐回小桌,捧着酸汤,小口啜饮,没好气道:“我为何要避讳你?”
他连自己的身份都不愿承认,而今又已净了身。除了那份恩情,在她眼底与寻常太监并无不同。
宫人撑着篙,向湖中心划去,绿色荷叶斗大,倒退着扫过乌黑的舟头。
不远处。
凉亭罩纱,乐师吹响丝竹之声,悠悠扬扬,婉转动听。
他站舟头。
手里端着那碗酸汤,看向绿叶红花,缓缓舒展了修眉。
温宁喝完一碗解暑酸汤,热气褪得七七八八,抬眸见他孤身站立舟头,心底生了气。
她从不知,她就这样不招他待见。他宁可在烈阳暴晒,也不肯入舟蓬下,放下心中芥蒂,与她只做旧人重逢,赏赏景,说说话。
温宁站起身,来到他身侧。
见他碗中酸汤未动,冰化了水,多了层热气的气沫。
她知自己是报恩的人,不应在意这些小细节。
却还是忍不住,将他手中的碗勺夺了来,信手丢入湖中,冷冷道:“你不愿喝索性喂金龙鱼,左右鱼儿喝了来日也要入温景宁的肚子,不算太亏。”
姒婴负起手,转眸看向她:“郡主要姒婴来,真是为了赏花?”
他看未必,更像是拿他撒泼出气。
温宁抿唇,恶狠狠地道:“原是这个意思,现在不是了!”
他将目光移开,轻笑:“殿下真真有意思极了,对姒婴呼之即来,挥之则去,又言要报恩。”
温宁理亏,气却壮:“本殿下是要报恩,你若不愿,本殿下便报仇!”
姒婴又去转眸看她,看清那双晶亮含愤的眸,愈发觉得她像那只他很讨厌的猫。
他将视线移开,道:“殿下,姒婴与你素不相识,与你无仇也无恨。”
她若不来招惹他,他与她便是两条路的两类人。
温宁来到他身前,抬头看着他那双过于深邃的黑眸,道:“姒婴,本殿下比你更希望,你我此前素不相识,无仇无恨。”
世上但凡有种让人遗忘过去的药,可以渡她出七年的梦魇。无论多苦,她一定毫不犹豫地喝下,将他彻底忘了,继续做她无忧无虑的郡主殿下。
姒婴着实不愿与她过分亲近,蹙眉低眸,看着她:“殿下,姒婴不是他。”
他不是他口中的那个太子殿下,更不曾与她有过婚约,救过她。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未来,她与他,都应不相识。
温宁这样近距离看着他,仍是看不清,他黑眸眸底藏着什么。
那里覆着温润的光泽,却生人勿近的冷漠。
她低下头,似妥协、服软了,扯了扯他袖:“外头日头毒辣,你是个尊贵人,还是进来避阳吧。”
她问过东宫的公公。
公公说了,他是因净身留下的疾症,身体较常人虚弱。
若在舟上昏迷,落入湖中,她并不会水,也不想陪他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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