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池鱼(2)【捉虫】

苏琰愕然咋舌,扭头见阿湛一脸惊惶,立刻小声安慰道:“别怕,我身上好歹还带了三百金呢,大不了先赊一些。”

江凝也笑意盈盈,见这位“知己”仍然神情平静,丝毫没有争辩的意思,亦颇有一丝惊奇。莫说千金了,都指挥使这样的官差,一年的俸禄恐怕连一百金都没有。如若不是他这位同窗见过世面,那就是如传言之中所说,有贪污受贿之嫌。

恍然间,暮色将至。江凝也看见裴濯如墨的眸子深邃了几分,总觉得此情此景有些过于熟悉,可有什么在他的脑子里拼命拉扯着,将碎片撕为更小的碎片。是什么……是他快要抓住的……什么呢?

这时,他发现裴濯似是脚步虚浮,正要说什么,便见他身侧的那名年轻的异族随从默默扶住了他。旁人未曾察觉,江凝也的心中却升起了一丝疑虑,视线在那只扶住裴濯的手上停留了许久。方才他碰到过裴濯的手腕,冻得吓人。

杜舜见场面一时僵持住了,咳嗽了一声:“裴大人,殿下既然说了只用赔千金,你也算是答应了。这事儿,姑且就了结了罢?”

裴濯没有答他的话,反而对江凝也道:“殿下方才说错了。”

江凝也挑了一下眉:“是么?”

他走得近了些,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得清的声音道:“我与殿下,从来不是什么知己。”

江凝也闻言,不怒反笑。他勾起嘴角,只觉得事情终于有了点儿趣。

这时,杜舜朝不远处看了一眼,皱眉道:“殿下,监察院的人要到了。”话毕,他瞄了一眼裴濯和苏琰,先行告辞,带着两个羽林卫迅速消失在了街巷的另一头。

一时之间,空气仿佛凝结。

江凝也微微抬眼,手中的纸扇晃了起来:“这位,就是天流城的世子了吧?”

他问的是苏琰,看的却是裴濯。

然而,就在苏琰刚要开口时,熙攘人群之中突然钻出了一个身影。那身影擦过了几个近卫的铠甲,直直地跌坐在了江凝也和裴濯的脚边。

裴濯垂眸,只见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女。粗布短衣,发上别着一支木钗。她脸上沾了些尘土,瞧上去脏兮兮的。此时仰着头,在侍卫的剑尖下不自觉地瑟缩起来。她蹭在地上向后缩去,手指冻得通红。

裴濯弯下腰,朝她伸出了手,轻声问道:“冷吗?”

“冷……”少女喑哑的声音颤抖着。她望着眼前这人,犹豫了片刻,还是将自己的手伸了出去。

江凝也本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一幕,摇着的纸扇却忽然停住了。

只见那少女在起身之际顺势扯下了发上的木钗,然后直直地朝裴濯身上扎去——

“裴先生!”苏琰惊叫出声时,阿湛已然察觉,劈手就朝那少女砍去。

裴濯拦住了阿湛。

然而,他的左手包裹着那只木钗,几滴鲜红顺着苍白的手腕落了下来。

他望向那少女,原本楚楚可怜的面容此刻却充满了怨毒。

“……你还我爹爹。”一字一顿,从齿缝中钻出。

裴濯就着那木钗反握住了少女的手,问道:“你爹,是何人?”

少女的视线轻轻落在了他的袖口上,金色的龙纹在暮色下流淌着淡淡的光芒。

“嘲风军?”

“我听见了,你就是华贲都指挥使,”那少女憎恨的神情令周围人皆是一愣,可说及此事,她却不禁哽咽起来,“我阿爹不想打仗的……他不想离开东州……都是你,是你要打华贲那场仗!他才回不来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要挣脱裴濯。泪珠子如细线一般,在尖叫声中碎裂开来。

原本吵闹的桥畔在这时安静了下来。路过的稷城百姓纷纷停下了脚步,侧目而视。

谁人不知,四年前北境华贲一役的惨烈——血流成河,死伤上万。那一切本不该发生,若不是当时新上任的都指挥使一意孤行,非要与蚩族挑起战争,又怎会有东州百姓被强行征入军中。

哪怕过去了四年,也有人许多记得,当时那装满了衣冠的灵柩结成了长队,哭声翻山越岭而至。

江凝也轻轻挑眉,饶是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也听说过此事——那一战,也并不仅仅是边境的战役,更是裴濯此人在朝中终于选择了那个权势滔天的人,太师褚梁。朝臣们都说裴濯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洗清了自己身上“罪臣之子”的阴霾。而坊间流言却皆道他背信弃义、与奸臣为伍,必遭万世唾骂。

而他眼前,裴濯听到那哭诉之声,竟毫无动容。冷漠如斯,令人生畏。

真不愧与那些脏东西是一丘之貉。

正想着,忽听不远处传来了车马声。江凝也侧过身,嫌弃似的用纸扇掩住了鼻息。脏东西来了。

“裴大人与世子远道回城,监察院未能出城迎接,还望裴大人见谅。”

声已出,人方至。玄衣轻甲清了宽阔的道路,从中步出一身朱红官袍的中年男子,方正的下颌蓄起了须髯,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饶是多年不见,裴濯也能认出他来。当今的监察院院长,章若晗。

章若晗笑着看来,惊异道:“裴大人,这是……?”

裴濯早已放开了那少女,此时拍了拍衣袖,将受伤的左手负在了身后。

“路遇城郊百姓罢了。”

裴濯朝那少女道:“你还不走?”

那少女瞪大了眼睛,泪水尚未干涸。但她瞧见了监察院的人,不住地颤抖起来——比方才与仇人对峙时更为可怖。她低下了头,尽量避开对面的视线。

章若晗微微一笑:“这姑娘是城郊哪里的?”

不待那哆嗦的少女回答,江凝也插话道:“南面山下居煌镇的。”

“殿下?”章若晗这才发觉桥边一身华服的人,速速弯腰行礼。

然而江凝也却不看他,径自问那少女:“我说得可对?”

少女抓着衣襟,不肯回话,似是默认了。她小心翼翼地抬眼,见这年轻俊美的公子用扇子遮住了下半张脸,摄人心魄的一双眼睛却冲着她弯了起来。

皎皎会了意,立马上前,从袖中掏出了几颗碎银放入那少女的手中,并柔声道:“姑娘,稷城距你家甚远,今夜天色已暗,不如在城中找一处歇脚的地方,待明日再回家不迟。”

那少女没吭声,低头握着银子,继而转身飞快地没入了熙攘人群之中。

江凝也微微蹙眉,对上了裴濯的视线,继而也对他露出了一贯的笑容。

“奉天,诏曰:华贲城指挥使裴濯在北境效力十载,耿直清正,功名昭昭,平息北陆战事,保我唐国河山。念其安//邦之才,为栋梁者,必济巨川。故诏回帝都,晋尚书使,食邑一千户,赐云中府良田百亩,南唐锦缎二百匹,其余封赏待殿上议。请奉。”

章若晗的声音低沉清晰,回荡在建河之上。

“殿下,裴大人,今夜宫中设宴款待沧族世子,还请诸位移步。”

江凝也仍不看他,只问皎皎:“来了吗?”

他嗓音悠然清润,恰好让裴濯和章若晗都听见。

皎皎甫一点头,苏琰和阿湛回过身,便见不知哪里来的一列舞姬和一列乐师,浩浩荡荡起码有五十余人。那队伍里有笛有箫,甚至还有敲锣打鼓的,好不热闹。

章若晗还未及说话,便见那些舞姬和乐师分开来站在成排的守卫军跟前,给队伍后方姗姗来迟的金玉车辇让道。

“阿濯,”江凝也咬字清晰,暮色落入他的眸中,一片潋滟,“这可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

渐去的云影遮盖住了裴濯的半张脸,如晚来烟雨飘落在了稷城的古道上。

这一幕看得江凝也一愣,突如其来的似曾相识在刹那间涌上了心头。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无穷无尽的茫然。

“多谢殿下。”裴濯轻声道。

江凝也收起了纸扇,眸中笑意仍在。他路过章若晗时故意停下了脚步,小叹了口气:“章大人不早说自己来了,这车辇可只备了三驾。这下,要劳烦章大人绕道了。”

章若晗弯着腰,低头拱手,耳畔的轻笑显得极为刺耳。

稷城西巷之中,往来人潮如建河之波,将一切细枝末节藏得天衣无缝。

——有趣。江凝也坐在金玉车辇上,还回想着方才那一幕。华贲都指挥使在帝都的恶名怕是要传开了……那人既已投诚褚梁,倒也没什么值得同情的。只是,他想要知道的事情,他失去的……或许全都与此人有关。

思及此处,久违的烦躁从心底升起。他轻轻皱眉,细长的手指按上颞穴。

跪坐在一旁的女侍皎皎为江凝也递上一杯热茶,掩面笑道:“那小裴大人模样倒真是好看极了。我看,咱们稷城又要传上许多风流事了。”

“冷鼻子冷眼的,跟章若晗有什么区别?”江凝也捧着茶,心不在焉道。

“那纵然是冷着一张脸,还是俊雅至极,温润清举……”皎皎说着,忍不住想回头。

“下车。”

皎皎一愣。

江凝也抿了一口茶水,见她还跪坐在原地泫然欲泣的模样,惑道:“愣着做什么?让你去给小裴大人送杯茶。”

皎皎闻言,瞬间收敛起了眼里的泪光。

待她送完茶回来了以后,脸蛋上都有些泛红:“小裴大人说——”

“劳烦姑娘替我谢过殿下,宁安春叶不浓不淡,恰好。”

裴濯捧着茶碗,乌黑的瞳色里映着那走在前方的车辇,纱幕与鹅黄宫灯相映,将那人的身影衬得极为柔和。

差一点,他就要伸出手去阻止那落下的帘幕。

江凝也:阿濯有点拗口,我真这么唤他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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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池鱼(2)【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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